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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开玩笑地:“那我的安全谁来负责?”
金鲁生:“你是见鬼又不是见人……”
祠堂是乌镇古老和富足的象征,飞檐走角,檐柱上还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子老虎。岁月荏苒,从随处可见的斑驳中,不难想象它曾经的沧桑。闲人很多,主要是老人和带孩子的妇女。显然,这里已经成了村里闲散人聚集的公共场所。
一个瞎子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拐杖,露出一脸憨笑。安在天从瞎子身边过去,他尽量装得闲来无事,但一身打扮还是引起了四周人的注目。他转悠着,窥视着,想从人群中找出阿炳。一个个人看过去,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
安在天走进正堂,里面有两桌人在打“车马炮”,还有一桌人下棋。妇女在刺绣,还有人在打瞌睡。
安在天继续在人群中猜着、找着,忽然他下意识地一低头,一个孩子藏在他的身后,正在扯住他的袖口,想看他腕上的手表。
安在天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孩子:“见过吗?”
孩子想接又不敢接,说:“我三叔有。”
“看看,跟你三叔的是不是一样?”
孩子羞怯地接过了手表。
“一样吗?”
孩子摇头。
安在天拉住孩子的手,问:“阿炳在这里吗?”
“他就在外面,你没看见他吗?”
“没有啊。”
“那你跟我来。你找阿炳干什么?”
“听说他耳朵很灵光……”
孩子奇怪地回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肯定不是我们村里人。你别跟他说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他能不能听出来。不过,我想他一定能的。”
孩子拉着安在天出了祠堂,径直把他带到那个瞎子跟前,大声喊起来:“阿炳,来,考考你,他是谁家的人?”
他就是阿炳?安在天傻了。这个瞎子安在天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看上去不但是瞎子,还像是个傻子。安在天万万想不到,罗山给他举荐的居然是这么个人。阿炳听孩子说要考他,似乎等待已久,立即收住憨笑,一脸认真地等着安在天开口说话。安在天一时不知所措。
孩子对安在天:“说话,你,快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他是瞎子,你要说话,他才听得出来。”
金鲁生也赶了过来,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密切注意着事态变化。
安在天犹豫着:“这样不大好吧,好像我们合在一起欺负阿炳……”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阿炳突然朝空中奋力一挥手,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孩子存心逗阿炳:“哈哈,阿炳,这回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自信地:“不可能。”
孩子:“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二叔。”
阿炳坚决地:“不可能!”
孩子:“就是!”
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几乎像疯子一样地发作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骗我……你是个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子!骗子!……”
阿炳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浑身跟抽风似的痉挛不已,给人整个感觉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既痴弱,又癫狂……
旁边人都围了上来,不过大家对阿炳这个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
安在天和金鲁生面面相觑。
一个老者走到阿炳身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是他骗了你,阿炳……他是个骗子,大骗子,三爸等一下就帮你抽他一耳光,很脆的……啊,没错儿,他就不是村里人嘛,我们阿炳的耳朵怎么会听错……阿炳的耳朵比所有人的眼睛还好用……好了,阿炳,安静,安静……”
三爸穿着周正,面容清爽,像个城里人。与此同时,他假装抡起巴掌要打孩子耳光,实际上只是褪下他的裤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我打你耳光,让你骗阿炳,让你骗阿炳……”
孩子夸张地“啊呀啊呀”一阵叫唤,提上裤子,一溜烟地跑了。
阿炳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在天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脸的茫然。金鲁生也是同样。
三爸走到安在天跟前:“同志,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在天刚想回答,突然想起手表还在那个孩子的手里,叫道:“我的手表!”
“手表怎么了?”
安在天:“刚才那孩子拿去看,没还我呢。”
三爸:“没事,没事的,那孩子是我的堂孙,你放心好了,不会丢的,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安在天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三爸:“是我堂孙麻烦了你。走,我们走。你贵姓?”
安在天回答:“免贵,姓安。”
三爸:“我姓陆,这村里90%的人都陆。”
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祠堂,金鲁生悄然跟在后面。
一样的石板路,显得古老又殷实。安在天和三爸边走边说着话。在他们后面,金鲁生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
三爸:“同样是上海话,城里和乡下的口音不一样的,我听安同志的口音,应该是城里人。”
安在天笑了:“所以听出我不是村里人,不光阿炳,谁都听的出来。”
三爸:“那你小看阿炳了。阿炳的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的东西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半夜三更小偷进村了,谁家的媳妇养野男人了,甚至谁家老屋的地基下沉了,他全都知道。我们都说,阿炳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你即使把他耳朵用棉花堵住,堵得死死的,他也同样听得见。”
安在天:“看大伯的穿戴,你也是城里人吧?”
“我是从乌镇出去的,在上海工作。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回来看看。人越老越怕死,见一面少一面。”
安在天问:“你在上海哪个单位?”
“上海音乐学院。”
安在天意外地:“有个人,罗山,大伯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我还是他系里的书记呢!”
安在天欲言又止。他明白了,事实上,罗山也是通过三爸知道阿炳的。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罗山的死讯告诉三爸。
三爸:“罗山的绰号叫‘罗三耳’,是全上海、可能也是全中国最好的调音师,上海城里的乐器,少说有一半他都摆弄过,一年光挣这个钱,比我全年工资加起来还要高。然而阿炳,你看见的,可怜的样子,凭他的耳朵,我想也可以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我专门请罗山去红房子吃了一次西餐,希望他收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有碗饭吃。”
安在天插嘴:“他不愿意吗?”
三爸叹了一口气:“是啊,他来了乌镇,看见阿炳又瞎又傻的,就坚决不肯带走他。我,阿炳妈,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阿炳妈都跪下了……”
正说着,孩子从拐角处冲了出来,两人迎面撞上,手上捏着那块手表,还给安在天。
一直跟在后面的金鲁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孩子转身跑走了,跑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问安在天:“你来找阿炳是不是要买他的骨头?”
三爸生气地骂道:“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没规矩!”
孩子被轰跑了。
安在天不解地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理他,瞎说的。”
安在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农村嘛,很多人的思想还解放得不够彻底,讲究封建迷信,认为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就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我小时候老人们就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乡下还是落后。”
安在天笑了:“他以为我是来买阿炳的骨头去做药的?”
三爸反问他:“那你这是来找阿炳做什么?你也是搞音乐的?”
“我像吗?”
“要不就是卖乐器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这两种人,没人会来找他。是罗山介绍你来的?”
安在天点点头。
三爸:“这罗山还讲点儿良心。你算找对人了!你听我说,凭阿炳的耳朵,当个调音师没任何问题,你找人稍微带他一下,将来绝对是个一流的调音师,只会比罗山好,不会比他差。”
“那怎么才能证明阿炳的耳朵好呢?”
三爸想了一下,止步,摸出自己的怀表道:“我这表一天要慢2分钟,你的表呢,平时是快还是慢?”
安在天:“快。”
“一天快多少?”
“大概1分钟。”
“好,我们就拿这东西试!”
“怎么试?”
三爸:“两块表都让他听,同时听,看他能不能听出谁快谁慢来。我们一般人谁能听出来?一天24个小时也就相差3分钟。走,我们这就去当场试。”
“我们回祠堂?”
“不,阿炳一定是回家了,他在外面一受委屈,就跑回去找他妈。他什么委屈都跟他妈说,也只有他妈能安慰他。”
远远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三爸引着安在天进了院子:“家里有人的,阿炳妈是乌镇最好的裁缝,村里人的衣服有一半都是她做的。我太太在世时做旗袍,都不找上海的师傅,专门从城里跑来找她,不光是图个便宜,给她个样子,她翻翻新,会给你缝件更好的。”
安在天问:“你是阿炳的三爸?”
三爸笑笑:“就是嘴上喊喊,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家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他妈经常过来照顾我老母亲,关系很好的。所以,我也想做个好人,帮帮他们的忙。”
金鲁生没有跟来,他在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院子正对一个小卖部。
三爸指了一下:“那就是我家,我们先去看阿炳,回头再去我家坐。”
两人往阿炳家走去,织布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炳妈头发半白,正在埋头织布。阿炳妈一无觉察,楼上的阿炳却已经“听”见了,叫道:“妈,来客人了。”
安在天寻找阿炳的声音,顿时有一种被窥探的恐怖感觉。
阿炳妈抬头,慌乱地站了起来:“哟,是三哥,来来来,进屋坐。阿炳刚才又烦你了……”
三爸:“忙着呢。”
阿炳妈有种弱者的殷勤:“不忙。乡下人,不忙的。”说着,又是迎接,又是拿椅子的。楼上有收音机的声音。
三爸问:“阿炳在楼上?”
阿炳妈:“听收音机呢。”
收音机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爸对着楼上喊:“阿炳,别下来了,三爸上来找你有事。”向阿炳妈介绍着安在天,“这位是安同志,从上海来,专门来看阿炳的。”
安在天礼貌地:“你好,阿婆,打扰了。”
阿炳妈:“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我还是叫阿炳下楼来吧。”
安在天忙摆手:“不用不用。”
楼梯在里屋,灶屋很黑。
阿炳妈朝楼上喊:“阿炳,他们上来了……楼梯口没灯,阿炳用不着的。”
安在天和三爸摸上楼来。阿炳就站在楼梯口迎接着,由于逆光,他看上去有点儿恐怖。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那人穿着军装,竟然是国民党的军装。安在天一怔!
阿炳家院对门的小卖部,是那种只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