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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反馈,说子公拿那笔钱去赌博了,据说他本想赚一笔钱去贿赂县廷令史,疏通关系,让县廷推举他为秀才。他自以为才学过人,如果能有机会去长安上书金马门,无论是讲《谷梁春秋》还是献治安之策,博得一个待诏公车的名分是不难的。只要能待诏公车,就有奉使出对,鹰扬虎视的机会。可是他的运气实在差得可以,把我给的钱输得精光不算,还额外欠下一屁股债。显然他还不起,按照律令只能罚戍边郡。
听完这个结果,我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摔在席上。本来我几天都没吃好饭,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等我悠悠醒来,看见我母亲正在给我喂粥,我看着她慈祥的面孔,眼泪不由得扑簌簌直下,全部撒在粥碗里。母亲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阿萦,你不要怪我也不跟你一条心了,其实你阿翁说得对,陈汤那个小竖子只会夸夸其谈,根本靠不住。到这一刻,他心里想到的是去长安欲凭侥幸求官,哪里把你放在心上,他如果真正爱你的话,又怎会把你冒着艰难送给他的钱拿去赌博?阿萦,你还是听你阿翁的话,老老实实嫁了王君房,他虽然下巴长得像抽屉(母亲完全接受了我对王君房的描述),嘴巴不够巧,样子不如陈汤那小竖子中看,但是稳重踏实,他父亲又是我们瑕丘县的县长,别人想高攀还高攀不上呢,你就别一门心思走到黑了。”
我噙着泪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又用匙挑起一匙粥,温言道:“阿萦是乖孩子,听话。吃粥。”
我张开嘴,想把这匙粥吃下,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滚,有什么想要呕出来。我赶忙抓过榻上的沫巾,想吐到沫巾上,但是除了呕出一点苦水,什么也没有。可能我这几天真是饿出毛病了。我歉意地对妈妈微笑了一下,擦掉嘴边的苦水,说:“阿母,我听你的话,从今天起就忘掉那个薄情的小竖子。”
但是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阿萦,你这几天一直这样吗?”
“没什么的,阿母,以后我一定好好进食,努力加餐饭。”我努力从自己缺乏水分的脸上挤出一滴湿润的笑容。
母亲甚至有点紧张,她起身关了门,插上栓扣,又坐到我身边。“你这个月又没有来姅污?上个月几时来的?”她的话音有些颤抖。
我摇摇头:“没有,上月几时来的我也没有记录。”我霎时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我了,“你是说,我可能怀孕了?”我从子公给我的《容成子房中术》中也学到了不少,所以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母亲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说:“阿萦啊,你这回可真的很麻烦了。我得跟你父亲好好商量商量。”她站起来,好像神思恍惚,跌跌绊绊地下楼去了。我的心也骤然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大概我只配得到这个命运,我确实怀孕了,以前那么多次也没怀孕,这次的怀孕,大概就是我见子公最后那一次造成的。可能我们都太得意忘形了,尤其是子公,他是一个稳重的人,这个天杀的,他当时拿了我那囊钱,满脑子一定想着先去旗亭找人赌一把罢?其他什么都扔到脑后。现在我可怎么办?
要瞒住父亲本来是说不过去的,但母亲当时在对父亲进行了言语试探之后,认定父亲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她向我转达他们是这样对话的:
母亲:“长孺啊,据说当年秦国的相国吕不韦把自己的爱妾送给秦惠文王的太子异人,当时这个爱妾已经怀孕了,但异人并不知道。后来爱妾生下了
秦始皇,后来吕不韦反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你觉得他是不是很冤枉?”
父亲说:“求仁而得仁,他有什么冤枉的。”
母亲的脸马上变成了苦瓜。父亲警惕地看着她,狐疑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陈汤那个贼刑徒对我们阿萦做了什么?”
母亲一向崇拜父亲的聪明,知道瞒不住,于是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把我和子公的事告诉了他,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产生一种侥幸心理,其实我是有这种心理的。也许父亲会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干脆破罐子破摔,资助子公娶我,再赠送我一份厚厚的嫁妆,一队勤勉的童仆,就像卓王孙最后对司马相如做的那样。有了这份嫁妆,子公就可以有资财去长安实现他的梦想了。他的文章确实写得很好,我相信他的才能。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带我一起去。
我的梦想是如此的不现实,父亲得知我怀孕的消息,暴跳如雷却不敢声张。那几天家里闹得沸反盈天,婢仆们都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责罚,以致除了那些卖身给我家的婢仆之外,其他都纷纷要求结帐走人。我感到对不起他们,可是又有谁来同情我呢?
父亲已经接受了县长家的聘礼,纳彩、纳吉等一干礼仪都已经履行过了,婚约显然是不可变更的。尤其是,他不能接受子公这样一个无赖竟然和他女儿“和奸”的事实。和奸,这个词我很难说出口,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可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我是下定了一百个决心要嫁给子公的,既然事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那又怎么能赖我?我玷污了乐氏,虽然乐氏并不是什么诗礼簪缨之族,我父亲再神气,也不过是个懂点律令的乡吏。只是比起寻常百姓,多少要讲点礼节罢了。我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说不上有多光彩的。
没有什么好的方法了,父亲准备封锁一切消息,让我早早嫁入王家。幸好有一件事真是天意,王县长因为积功次得到升迁,要到外郡去担任太守,王君房因此催他父亲赶快娶我过门。对父亲来说,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马上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想让我带着腹中的孩子嫁去王家,真是疯了。他说:“如果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也许罢,当年吕不韦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儿子最终成了秦王,结果又杀了吕不韦。将来我的儿子长大,子公会死在他手上吗?我日日就在楼上这么胡思乱想。我还有什么办法,也许这是我心中仅存的安慰,我的子公,终于要永远离我远去了。这不知道应该怪谁,这个瑕丘县最让少女们慕想的美丈夫,也最让恶少年们服膺的人,终于要远离故乡,去边郡度过他的余生了。
出嫁的日期逐渐接近,我跟母亲说,我必须得见子公最后一面。如果见不到,我就去死。母亲害怕了,她说去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办法。
我于是忐忑不安地等待母亲的消息,可是回答我的是没有机会。在离正式的吉礼还有十多天天的时候,我对母亲发下毒誓,如果在坐上马车离开乐家之前,我还不能见到子公,就绝对不会苟活。
这个威胁终于奏效了,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子公。
子公两手带着木制的手梏,颈上栓着铁钳,脚上也没闲着,一副铁铸的脚镣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偃仰啸歌。看见我,他的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芒。我心里冷冷一笑,这小竖子终究还是怕了,往日的神气呢?不过很快悲哀填充了我的心胸,我叫来狱吏,怒冲冲地问他:“我们家子公不过是负债的刑徒,用得着戴这么重的刑具吗?”我平素虽然不关心公家的事,但是究竟生长在乡吏家,耳熏目染,也懂得不少律令条文,知道负债的犯人是用不着这么对待的。何况他们还要罚到边郡去当戍卒,戴刑具弄残了手脚怎么办。
狱吏并不认识我,我是贿赂了牢监进来的。他从上到下看了我一眼,啧啧惊叹了两声:“好漂亮的女子,跑到牢里来干什么?”
我说:“我是子公的亲戚,特意从鲁县跑来看他的。”
“没想到这个贼刑徒还有你这么一个高贵美貌的亲戚。”狱吏的眼光像锯子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拉动,又狐疑地说,“那他为什么会负债入狱呢?”
我急切地说:“你赶快给他松掉刑具好吗?他欠多少钱,我都替他还了。”说着,就想掏出自己带出来的几件黄金首饰,它们加起来起码值五千钱。
狱吏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他摇摇头:“晚了,他现在可不仅是负债这么简单了。关进来的第二天,他就想逃跑,还打伤了我们的同僚,这次去敦煌是去定了,多少钱也别想赎他回家。”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美女啊,你沾上这么个亲戚真是倒霉。”
我快要疯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叫了起来:“阿母,我要你帮我,把子公救出来。救他出来,你们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们,要我嫁抽屉,我就嫁抽屉,要我吃屎我也干。”
母亲当时正在门外等候,听见我的惊呼,吓得不轻。她把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认出来。一个乡啬夫的妻子,跑到监狱来看一个欠债的无赖子,是怎么也没法解释清楚的事。她挥挥手,她身边的两个婢女马上跑过来死死按住我的嘴巴。我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肺都快气炸了。如果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子公在监狱里遭受这样的折磨,还不如马上死了。
我鼓足全身的力气挣扎,两个婢女虽然经常下地耕田,长得非常粗壮,但在我狗急跳墙的挣扎下竟然一时无法让我就范。那个狱吏在旁边看到这个场景,有些不知所措。他又不好意思马上将我们赶走,毕竟上司嘱咐他要对我们客气,他自己刚才也收了我们不少贿赂。
母亲有些手足无措了,这样闹下去,她怎么去向父亲交代?尤其是我来探狱的事一传出去,瑕丘县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乐家有再大的家产,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瑕丘虽然小,毕竟靠着孔孟之乡,这种丢人的事可不能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啊。
我们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听见监狱外轰隆一声巨响,吓得我们都打个冷战。接着我听见外面有惨呼的声音,那个狱吏迟疑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两个婢女兴许也有点好奇,探长了脖子透过窗棂往院子里看。实际上监狱的过道上窗户很小,而且开得很高,很难看见外面。但是她们一旦三心二意,手上的力气就松了。我一下子就挣脱了她们。可是挣脱她们又怎么办呢?我又变得无所适从,只是悲伤还实实在在地憋在心胸里。
母亲脸色大变,对婢女说:“赶快,我们离开这里。”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几个脸上涂满了黑灰的人已经冲了进来。一个抡着大斧,大声喝道:“子公在哪里?”
我急忙指指子公呆的牢房,我猜想他们是上天派来救子公的。那几个人冲过来,用斧头一顿狂劈,监狱门霎时被他们劈了个大窟窿。他们蜷身钻了进去,紧接着,里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砸镣铐的声音。
我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很像亲眼看看子公被救出去。但是我母亲快崩溃了,她大骂了一声,叫两个拖住我的婢女松开,命令跟从她的男仆上前把我拖出去。显然眼前这件事太惊险了,如果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很可能会被牵扯进去,就算到了县廷把事情辩明白,也会闹得灰头土脸,世人皆知。我们乐家还要不要脸啊!为了子公,我可以不要脸;但他们并不爱子公,他们要脸。
我被两个男仆强拖着出了狱门,牢监也闻声而来,看见我们,急忙把我们拉到附近一座空牢房,打手势嘱咐我们不可出声。我们刚跑进去,就见窗口蜂拥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