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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板上聆听楼下堂上的动静。天气冷,时间也好像冻住了,非常难熬。终于,我听到父亲老调重弹的声音:“驾车,我要去县廷坐曹治事。”
我像被扔进沸水里的虾子一样,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头发挽好,怀里揣着缣囊,噔噔噔跑下楼,没注意迎面和母亲撞了个满怀,差点把她撞倒了。母亲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她艰难地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又掸掸了身上的尘土,对身边的婢女们说:“你,去后院井榦边把衣服洗了;你,去喂猪;还有你,去溪边浣纱。”
婢女们都唯唯答应,恭敬地施了个礼,出去了。母亲拉我到席上坐下,低声道:“阿萦,你这个疯孩子,你可真是害死我了。昨天晚上的事你也听见了,陈汤那小竖子是靠不住的无赖子,你怎么偏偏喜欢上这么一个无赖。以后我也不许你和他来往了。”
我突然又想哭了。我抱住了母亲,肩膀一起一伏,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假的伤心。反正我就想哭,我甚至怀疑我爱上子公可能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可我又真的割舍不下他。我的泪水像绝堤一样喷涌而出,把母亲的肩头都打湿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不要哭了,我的肠子也快被你哭断了。好吧好吧,我派越人给那小竖子送点钱去,让他先把算钱和刍稾税交了。下面的事,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越人是我们亲信的家仆,我顿时破涕为笑,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亲得她左脸全是鼻涕和眼泪,然后我从怀里掏出缣囊,举在母亲鼻子跟前,道:“你看,我这里有六百多,我这就去送给他。”
当我跌跌撞撞跑到乐寿里的时候,子公还坐在院子里读书,我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在院子里响彻:“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晨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额头亮晶晶的,血管在皮肤里隐隐跳动,念得真入神啊!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我唤了他一声,他停住嘴巴,对我笑了笑,眼睛又回到简册上。我有点生气了,上前夺过他的简书,说:“你知不知道你都快要进监狱了,还有心情在这念文章。”
他笑道:“你说的是我们没交算钱和刍稾税那件事是罢,实在没办法啊,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欠着。不行的话就去坐几天监狱也无可奈何。我早餐还没吃呢。”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盒,递给他。他会心地一笑,这才把书放下,转过脖子叫道:“阿翁,来吃肉饼了。”
他那老穷鬼父亲应了一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喜笑颜开:“乐君又来了,刚才不知道,请恕迟慢之罪啊。”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撇过脸不看他。这样的人哪里配当父亲,连一点点算钱和刍稾税都交不起。子公递给他一张肉饼,他恬不知耻地接过,又对我恭敬地点了点头:“你们谈,我还有事,先进去了。”
有事,有个屁事。我心里暗想,不过知道回避,还算识相。我看着子公大嚼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什么坐几天监狱,我父亲说,这次县廷要将你们这些人补在今年的戍卒名籍中,罚你们去敦煌郡戍边。”
他愣了一下,马上又咧嘴笑道:“那也正好,我刚才学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简书。
我哭笑不得,这是个什么无赖啊!要不是我爱他,早就甩袖子扬长而去了。不过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派什么用场,你真是腐儒之见,去敦煌郡守边,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况你这种情况也不是普通戍卒,别人可以三年一换,你这负债的刑徒恐怕只能一辈子呆在那里。你叫我怎么办?”
他把最后一块肉饼塞进嘴里,双手一圈,将我抱在怀里,嘴巴贴着我耳朵笑道:“有你惦记着我,怎么可能发我去戍边。”说着,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的脑子立刻又开始糊涂了。他摸到我腰间,咦了一声,掏出我藏在腰间的缣囊,抖了几下,缣囊里的铜钱发出欢快的笑声。子公的脸也绽开了,得意地补充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作壁上观的。”
他握着那袋钱,同时环抱住我的腰,把我抱进了他房间。在那破旧的席子上,我们又及时行乐了一回。兴许是他刚才吃了肉饼罢,他的劲头十足,整个过程我不知道是在天上还是人间,或者说,像在我们郡内的巨野泽荡舟一样,不知道身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之后子公温柔地给我穿上衣服,又抱着我亲吻了好一会,说:“好久没喝过酒了,今天一定得去市场买两升解解渴。你也一起去罢。”
“什么,拿我给你的救命钱喝酒?亏你想得出来。”我有点不悦了。
“只喝两升,两升酒不过十二钱,你别这么悭吝。等我当上了二千石,十倍还你。”他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急了:“我不要你去长安当什么二千石,我只要你乖乖地给我呆在瑕丘县,我们好好过日子。”
“真是妇人的想法,我不当二千石,你父亲能让你嫁给我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啦!”
我很想拉住他,不让他走,可是怎么拉得住,我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千万别把钱全花光了,顺便去县廷把算钱和刍稾税交了。我父亲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每升酒才六钱,我知道就算他肚子再大,也花不了几个钱。我呆想了一会,也出了院子,沿着里墙慢慢走,旁边几个乐寿里的少年倚着里墙色迷迷地看着我,眼光像鼻涕一样,粘在我鼓鼓的胸脯和浑圆的小腿上。弄得我甚至下意识地蹦跳了两下,想把那些鼻涕颠落。这几个少年的头发都脏乱脏乱的,其中一个髻子上还粘着稻草,好像插标卖首的样子。他们的牙齿也都是屎黄屎黄的的,咧开嘴,涎水似乎要滴下来。甚至上唇都是不约而同的窄,一笑起来就不得不往上翻着,露出大片暗红的牙龈。脖子则向前伸,像一排猴子在接受检阅。我们瑕丘县的东市有一个表演猴戏的,他手下的几只猴子就是这样子。真不明白,子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住在同一个里。
我加快了脚步,心里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只要子公高兴,我就莫名的很高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我现在要考虑怎么才能说动我父亲,让他允许我嫁给子公。
可是我打错了算盘。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笑眯眯的。我以为子公已经给县廷交了钱,父亲不用在县令面前面子上过不去了,所以很愉快。但是我想错了。吃饭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萦,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霎时像遭到了电击一样,手上的筷子差点也握不住,我瞟了一眼母亲,认为她已经帮我向父亲求过情了。可母亲却是一副疑惑得没有轮廓的面容,我心里正忐忑不安,只听父亲继续说道:“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一个人,就是县令王翁季的长公子,我见过几次,长得身高体壮,面容俊俏,熟读《诗》、《礼》,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明天是休沐日,我邀请了王公一家来我们家做客,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从礼节。你明天可以亲眼看看。”
我脱口而出:“不行,除了子公,我谁也不嫁。”我的脸这时一定很难看,我感觉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它们正在痉挛。
父亲愣住了,他突然暴怒起来,扬起手,重重地落在几案上,案上的一个漆碗再也站不稳脚步,划个弧线,掉到地下旋转了几圈,屁股朝天。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脾气,不假思索地哭了出来。父亲气咻咻地说:“别再跟我提那个无赖子,他下个月就会发配敦煌郡,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你嫁谁,都得由我说了算。”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宁愿你死了,也不会让那个无赖子得了去。”
我哭了一夜,差点有了寻死的年头,母亲不放心,派婢女来楼上陪我睡。其实我也不真的想死,一想起我还没跟子公成婚生孩子,我就觉得不甘心。不到最后那一刻,我是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要见机行事,静观其变。
第二天一早,父亲派婢女敦促我梳妆洗沐,然后让我穿上华丽的裙襦,逼着我下楼来。早食时分,王县令一家果然来了。父亲还请了我们富贵里的几个斑白头发的父老作陪,大家开满桃花的院子里铺上枰席坐定,当父亲向在座的父老介绍到王县令的儿子王君房时,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竖子,眼睛一直眯成一条线,鼻子肥厚,就是《相术书》上说的那种不得其死的样子。尤其是他的下巴长得古怪,下颌骨向前凸出,像一扇忘记了关上的抽屉。天,这就是父亲所谓的面容俊俏的县令公子?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失望呢?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啊,我为什么要失望?
那顿饭吃得我很不开心,自始至终,我都没对王君房什么好声色,他则频频对我注目,不时地大声说话,试图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相当好笑,这不过是一个平庸男子最喜欢用的伎俩,我在瑕丘国的各种高会上见得多了,子公就从来不会这样,他一向都是那样自以为是。唉,其实我的心也真够矛盾的,我不希望子公离开我去长安,但是如果他没有这种志向,又到底能不能使我这样着迷呢?
县令王翁季也似乎对我很满意。切,怎么能不满意,谁不知道我乐萦是瑕丘县最娇艳的牡丹,对我虎视眈眈的青年男子车载斗量。王翁季还关切地对我父亲说我看上去有点憔悴,应该好好将养玉体。父亲很窘迫,撒谎说我近来受过一点风寒,一直没好好进食,很快就会恢复的。
从此之后,父亲对我管束加严了。我不再能随便出去,即便父亲每天依旧按时去县廷治事,我也没法出去。我们家的奴婢们把大门关得死死的,理由是近段时间外面不平静,有刑徒造反,盗取了武库兵车,县廷正在征发士卒镇压,随便逛街很危险。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整个里一点异样也没有。我记得前年不过有几个贼人抢劫,里中父老就派人轮流上角楼日夜候望,何况有刑徒造反,还盗取了武库?一定是父亲指使他们监视我的,不过我虽然知道这一点,却对他们无可奈何。
我只能一个人坐在阁楼上,对子公恨得咬牙切齿,我明明给了他六百七十多钱,他竟然没有去交算钱和和刍稾税,不知道怎么花掉了。按照律令,他会被罚戍边郡。年底他就要被送到不知哪个郡去当戍卒,很可能就会死在那里。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怎么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想到这里,我真是欲哭无泪。我看见屋顶上两只乌鸦在那里喁喁尔汝,心中的悲痛更是难以形容。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这神鸦一样插翅飞到子公身边。我妆奁里还有十几根金钗,可以换钱为他赎罪。可是我没有翅膀。
母亲偶尔会上楼来看我一眼,看见我玉容瘦损,却无计可施。我让她为我打听一下子公为什么没有把我给他的钱去缴纳赋税,为什么甘冒去边郡当戍卒的危险也不听我的话。母亲很快就给我带来了反馈,说子公拿那笔钱去赌博了,据说他本想赚一笔钱去贿赂县廷令史,疏通关系,让县廷推举他为秀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