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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虽已料到有此问,但瞬间神情也黯然下来,张妃忙上前扶他坐下,连连使眼色想让德宁郡主不要说下去。德宁郡主却将手中的马鞭往地上一掷,呜呜哭将起来:“父王您也太狠心了,那郑巽又丑又笨,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你老大不小,说话就十六了,该懂点事情了吧……”太子再说话时,口气已经和缓许多。
“不是你父王狠心,实在是,”张妃接着说道:“实在是李林甫专为此事求了你父王多次,郑巽是李林甫的表弟,你父王也是没法子。”
“李林甫怎么了,就算他是右相,可父王是当朝太子呀,我也是堂堂郡主,用得着这么看人眼色吗?用得着这么委屈吗?”德宁郡主伤心的说道。
太子一时还真没话可说,告诉自己这名娇纵惯了的女儿,自己一直被李林甫处处威胁,自身难保?怪只怪自身软弱,怪只怪这个女儿成天东游西逛招惹是非,竟然被郑巽瞧中。抬头看见广平王李俶也跟了进来,问道:“俶,你来干什么?也来为你妹妹求情吗?”
李俶躬下身子,淡淡答道:“儿也觉郑巽其人,委实配不上婼儿。”
太子仰望大殿顶部,黄澄澄光泽晦明的黄铜瓦片,当了八年的太子,很累很累。长舒一口气道:“圣旨已下,明早便会颁布,我已无力回天。”
“不!”德宁郡主长叫一声,哭着说道:“父王您可以据理力争的,就象王兄娶沈妃一样,您不是在圣上面前拒绝纳韩国夫人的女儿为正妃吗?”
太子勃然变色,沉声问道:“谁告诉你的?谁说是我在圣上面前相拒的?”
“长安城有一半的人——!”德宁郡主“都知道”三个字尚未吐出,已听太子喝道:“休得胡说,圣上英明通达,哪里是我可以左右主意的!再不准说这些话!张妃,领婼儿到你的侧殿歇息去!”
德宁郡主恨恨的一跺脚,悲切的喊了声“父王,我恨死你了”,便调头向殿外跑去,张妃急忙叫人:“李辅国,快带几个人跟住郡主,千万别让她乱闯走失!”李俶也要跟着去,却听太子唤道:“俶,你留下来!”又对张妃说:“你去歇息吧,我们父子还有些要说。”
屏退左右,大殿内只余下这对父子二人。
太子凝视李俶说道:“你是在回长安路上折回的?”
李俶答“是”,伫立当场,再没一句多话可说。
太子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儿子,愈来愈越有帝王处事端凝沉着的大器,然而这几年却愈来愈与自己疏离,说道:“你知道还在怪我,怪我为当初忍心离弃你韦母妃。”韦妃虽不是李俶生母,但一手将他抚育长大,胜似亲生。
“儿不敢,儿知道,父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太子咀嚼着这句话,有些苦涩,又说:“你的王妃病得不轻,知道吗?”
李俶的眉毛闪了闪,但太子没看见,听他答道:“是,儿正准备赶回府。”
“那就早些动身吧,我不留你了。”
清颐阁内兰气氤氲,李俶有些诧异,照说沈珍珠已病了十来天,该是满阁药味才对。素瓷、红蕊等见王爷回来,都纷纷跪下见礼。
这才发现发出兰香的是放置在几案上的一只青色的釜,釜下支着一只小火炉,釜内水沸声如松风,问道:“怎么病了不煎药,反而煎起茶来?”
素瓷答道:“回殿下,王妃自半月前偶感风寒,请了无数大夫延治,反倒病势日沉;王妃才命奴婢们停了药,专煎点茶喝,这两日却还较以往强些。”说完凝神听釜内水声,又回道:“殿下恕罪,水已煎好,奴婢得煎茶了!”李俶点头道:“你们都起来!”
素瓷起身从橱柜中取出一只竹漆小匣,打开量取半匙茶末投入沸水中心,以竹箸慢慢搅动,只见那水如潺溪而茶末在水中如绿云,又如湘蛾头上轻盈欲堕 的发髻,悠香彻骨,胸中烦襟顿开,李俶不禁微微一笑,开口赞道:“真是好茶!”素瓷笑着答道:“殿下,这是自然,但若没有王妃的煎茶之法,也不过是糟蹋了这茶中极品剑南蒙顶石花茶。”
“原来这煎茶之法,是王妃教你们的?”李俶问,隔着织得密密细细的珠帘,依然隐约可见内室大红的帐幔,里面的人儿仿佛在微弱的咳嗽,转瞬又没了声息。
“奴婢不过是学得一点皮毛而已,不及王妃十分之一。”素瓷边说边拿出两个釉色似玉而又微泛淡青色的茶盏,这是越窑的名品“如玉”,从吴兴带来的,只有四只,银娥失踪之事那天沈珍珠已摔碎一个,素瓷后来痛惜了老半天。将釜从火上取下,把茶汤和汤花分在盏中,嫩绿的茶汤在下,回潭曲渚青萍般的汤花在上,呈上一盏递与李俶:“请殿下尝尝。”李俶却只是微点下头:“先搁着吧。”说着,走进内室去。
沈珍珠仍在昏睡之中。银娥之事后一日,兄长沈介福探望她,顺便带来些公孙二娘托人捎的雨后新茶,兄妹两人不免漏夜秉烛谈心,离别时又送至府门,这样就着了凉。她素来身子强健,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延医问药,想着过几天自然会好。哪知这一病竟然愈来愈重,到了四五日后,已不能下地行走,刘润把宫中、长安城数得着的大夫已经请了个遍,该用的药都用了,并无起色。
躺在床上的沈珍珠是如此娇弱,滑亮如缎的秀发只挽了个环,半散半开洒在枕上和肩头,遮住了她雪白的脖颈,那细腻而精致的脸上却只有苍白的感觉,眉尖微蹙,想是不胜病力。李俶不由泛起了几丝愧疚和怜惜,忍不住去握她露出被外的纤纤柔荑,却蓦的一惊,这只手寒彻入骨,竟是没有半分温度,他压低声音朝外喊道:“刘润——”
刘润佝偻着背进来,李俶吩咐道:“速去建宁王府请建宁王并王妃来!”从怀中拿出自己的朱红名贴递给刘润:“就说本王延请建宁王妃屈驾为妃子治病。”
“是,老奴这就去!”刘润喜之不胜。建宁王与广平王一同在百孙院长大,关系亲厚,建宁王妃医术高明不在宫中太医之下,但若没有广平王开口,寻常人哪里能请到。
刘润前脚才出门,一个人影花蝴蝶般窜进内室,大叫声“王兄”,便凑上床前看沈珍珠,却是德宁郡主。李俶诧异:“你怎么这快来了长安,父王和母妃四处找你!”
德宁群主嬉嬉笑道:“嫂嫂好美哟,王兄你真是艳福不浅!”摸摸沈珍珠细滑的脸,又探手拭拭自己的脸,夸张的叫唤:“老天呀,你真是不公,怎么不让我也生了这一张脸呢!”
“我看你敢情是要疯了,前几天在父王那是要死要活的,今日又在我这儿胡扰,没看见你嫂嫂病了吗?”李俶没好气的说。
“我当然是要疯了,”德宁郡主说,“我要乐疯了!”她依然穿着胡服,紧束腰身,所以行动十分方便,说话间一蹦而起,双手勉强环攀上李俶的肩,乐滋滋的对她的兄长说:“你知道吗,我不用嫁了,不用嫁了!郑巽他死了!哈、哈、哈!”
李俶道:“噫,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德宁郡主又是一阵解气的长笑:“所以今天我要向王兄郑重介绍一人,是他帮了我。”说着连推带搡的把李俶带到外室。
外室果然有一人背向而立,听见声响后转过身来,对李俶半揖礼道:“安庆绪参见广平王。”
李俶欠身还礼道:“安副使公务繁忙,倒是有年余时间未见了。”安庆绪仍然穿着惯常的箭袍,面有风尘之色,更有几分倦怠,与李俶往日所见有异。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德宁郡主欢呼雀跃,叽叽喳喳介绍起来:“就是他——安将军,帮我刺杀了郑巽,他的剑法好不厉害!”见李俶的脸色逐渐阴沉起来,怯怯的放低声音,仿佛是可怜兮兮的拉拉他衣袖:“王兄,别生气了,你最疼我,肯定不忍心我生不如死,是吧?”
李俶一甩衣袖道:“你素性胆大妄为,不计后果。虽说圣旨已颁,婚书已下,但只要一日未娶未嫁,咱们总得想出法子的,现今郑巽一死,木已成舟,你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寡妇,知不知道!”
德宁郡主满不在乎的撅嘴道:“寡妇就寡妇,有什么好怕的,本朝当寡妇、二嫁三嫁的公主郡主多着呢!”
“殿下,”安庆绪插言:“此事不能怪郡主,都是安某一时性起,铸下大错,安某愿一力承担。”
原来那日德宁郡主负气冲出宫城,又气又恨,在洛阳城内放马乱跑,把跟随在后的李辅国等人甩得远远的。偏那郑巽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日邀了一群狐朋狗友在酒肆里狂饮彻夜,醉后色心难禁,偎红倚翠一番才起身回府,这样就落了单,与德宁郡主在巷道狭路相逢。这郑巽也是该死,醉眼迷惺中认出德宁郡主,居然上前调戏,安庆绪偏巧路过,他最见不得男人调戏女子,平常杀人和杀狗杀猪一样没什么区别,当下想也不想,一剑就把郑巽剌死。二人骑了脚力强健的胡马,不分昼夜的往长安赶,竟堪堪只比先出发的李俶晚到一会儿。
李俶问明情由,得知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才稍稍松了口气。暗忖郑巽之死,李林甫虽不会善罢干休,且其耳目众多,终有一日要疑到德宁身上,但一来无凭无据,二来人是安庆绪杀的,安禄山须不是好惹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对安庆绪道:“安副使,方才得罪之处,还望鉴谅。妃子有病,咱们去书房好好叙旧,再备一桌薄宴,切莫推辞。”
却听安庆绪道:“原来王妃病了,……安某不才,早年学过一点医术……”
李俶喜道:“那样正好,要劳烦安副使了!”这点薄面,是得给的,李俶倒没真的期望安庆绪能治好沈珍珠的病。
本朝对男女之防本无避忌,当下请安庆绪入内室,安庆绪并没有把脉,只凝神观看沈珍珠面色良久,才抬头对李俶道:“依安某所看,王妃此病并不是受凉风感,倒象是中毒之状。”
“原来师兄在此,林致今天来得可多余了!”建宁王妃慕容林致在这时拂帘而入,她的名字取的是“林下风致”之义,纤敏苗条,说不上甚美,但雅淡秀逸,别有一种气质,说话声音似莺啼燕语。她早在一年前就与李俶兄弟相熟,常常外出同游,进出广平王府毫不客气。
安庆绪倒是一怔,扭过脸再瞧眼沈珍珠,突的抱拳辞道:“建宁王妃医术远胜于我,安某不便相扰,告辞!”
李俶一怔,有意挽留,却又心悬沈珍珠之病,只好说:“请安副使自便。”
安庆绪说走就走,经过慕容林致身畔时,左手微微一动,一件物是无声无息的塞进了她手中,慕容林致尚未反应过来,抬眼见安庆绪双目如鹰隼,光芒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打个突,迅捷无伦的将那物是藏进了衣袖中。
德宁郡主嚷道“别走啊”,紧忙的跟上去。
李俶道:“安庆绪真是个怪人!”
慕容林致目光飞快的一转,见李俶眼神飘渺,虚虚实实的望着睡着的沈珍珠,稍定定神,瞅瞅沈珍珠面色,想起安庆绪递给自己物是的大小形状,心念一动,笑答道:“我师兄就是这样,我瞧他今天的样子,更是怪了。”手轻轻搭在沈珍珠脉搏上,皱眉道:“师兄诊断得没错,她的确是中毒了。”把素瓷、红蕊等几个贴身的侍女叫来,一一的问了沈珍珠近来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