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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王妃登车!”司仪官的高声唱喝未落,从辂车上已猝不及防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这是礼仪中没有的啊!她听见身畔观礼人丛起了微微的喧哗,司仪官的声音有些打结,仿佛半空鸣箭,但不过瞬息间的事,很快一切恢复如常。这手温厚如玉,又强劲有力,被他稍稍一带,竟轻轻松松登上了辂车,“有我,别怕!”他低沉的声音似近若远,沈珍珠脸上居然一红,心里暖暖的,目光低垂,又落在他流光溢彩的衣袂上。
蓦的想起十年前,她从溺水的昏迷中悠悠醒转,全身酸疼难禁,慢慢睁开眼,华美装饰的房间,陌生的贵妇人,陌生的空气,陌生的世界,八岁的她从懵懂中生出恐惧,尖叫着蹦下床往外跑。原来这竟是她向所未见的一艘龙舟,无比广大的空间反叫她心中虚虚的无所适从,斜喇里一双少年的手伸出扼住她的手:“有我,别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起行罗———”鼓乐声填满了长安城整个空间。
被送入新房时,她已然筋疲力尽。素瓷和红蕊小心拿下她的皂罗,两旁各四名女婢垂手环侍。
目光所及,全是耀眼夺目的红。黄昏遣嫁,此时已近深夜,新房的雕花小窗半开着,莹亮的月光融融入室,两尊硕大的龙凤宝烛,烁烁的映著火焰,房外,远处,依稀的笑闹声、酒令、奴仆侍从由房外穿行而过的脚步。
一名小婢进入内室,跑地而奏:“禀王妃,按例,崔孺人在外叩请参拜。”
素瓷和红蕊忙上前为沈珍珠正正衣冠,扶她到了外间。崔孺人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了,她也着一身大红嫁衣,珠圆玉润的模样,十分的美丽,看见沈珍珠出来,袅袅婷婷的迎上来,半福了福,拿腔作调的说道:“崔彩屏参见王妃!”话音未落,司仪女官按例唱道:“依礼,由崔孺人对王妃行三跪九叩!”另一名司仪女官已经拿上了一个大红的蒲团,以备崔孺人跪拜之用。崔彩屏的面色立时就变了,声音又尖又高:“什么!我连爹娘也没这么跪过!我不干!”
沈珍珠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崔彩屏果真和传说中的一样,今后同在王府相处,必定是个麻烦制造者,自己若是天天跟她纠缠,那可太不必要。向红蕊使了个眼色,红蕊明白,从怀中取出几个以红纸包裹的小金锭子,一一塞到几名司仪女官的手中,沈珍珠笑道:“我们姐妹,哪里要施行这么重的礼,各位姐姐,原谅则个?”几个司仪女官也知道崔彩屏的一些故事,又忌惮杨氏一门的权势,再兼得了好处,也就不言语,告辞自回宫去。
这边沈珍珠已拉起心中仍然恼恨的崔彩屏,从怀中拿出早已备好的一支晶莹通透的玉钗,轻轻插入崔彩屏发髻之中,握住她一双纤手,喜道:“刚才听见,原来妹妹名唤彩屏,真是绝好的名字!从此我们便是姐妹,要两相照应,共助殿下才是。妹妹是见过大世面的,姐姐我匆忙之间,也没甚么好东西,这支玉钗,切莫嫌弃了。”沈珍珠一番话,看似平谈无奇,客气套话而已,实是含有深意。一是以姐妹相称,虽是拉近了关系,但也分清了正室妾室,坐实了自己正妃娘娘的身份;二是以“共助殿下”提醒崔彩屏,二人在同一条船上,莫逞着如今贵妃得宠,杨氏权倾天下就为所欲为,做出不利已身之事。再说那枚玉钗也不是泛泛之物,蓝田盛产美玉,沈珍珠的先祖曾于百年前远赴蓝田游历,无意中得了一块美玉,温润细腻,呈脂肪光泽,其声若金磐之余音,绝而复起残声远沉,徐徐方尽,乃聘请能工巧匠打造了几枚玉钗和玉石,这枚就是其中之一,杨氏虽然权倾天下,但这样的玉钗,料不能多得。这崔彩屏从来专横跋扈,连父母都让她三分,本想趁今天过门,寻些衅子和正妃闹上一顿,立些威风,让阖府上下不能小看她,谁知沈珍珠竟是这样待她,自己仿佛浑身是劲,但无处可施,只得汕汕的和沈珍珠姐姐妹妹说了几句家常就走了。
夜渐次深沉,喧闹声愈来愈淡,一名女婢竟然忍耐不住,暗地里打了个哈欠,料峭三月,夜里有些冷。
再过得半个时辰,又走进来一名女子,长相清秀、眉眼中有一股子精明之气,模样装束是名婢女,但又与其她婢女不同,没有着大红的喜裳,穿着白色窄袖襦,上加绿色背心,浅红色长裙,单髻上别着一支小小的簪,从从容容向沈珍珠欠欠身算作施礼道:“奴婢独孤镜,忝居王府副总管,给王妃请安。殿下现正被几名王爷缠着喝酒,一时怕不能来,王妃劳动了一天,还是先歇息歇息。”
说着,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婢女已经端上了满盆满攒的点心,一样样的端开来,豌豆黄、芸豆卷、翡翠糕、和平糕、咖喱卷,琳琅满目,全是精巧细致的苏式点心,沈珍珠不觉“噫”了一声,独孤镜已接着说道:“这是殿下亲自嘱咐奴婢做的,王妃尝尝,可还顺口?”
沈珍珠慢慢的点头笑起来:“听你口音,也是江南人氏?”
独孤镜答道:“奴婢祖籍扬州。”
“那倒是离吴兴很近,咱们算是同乡呢!”
“奴婢不敢。”独孤镜依然是不动声色的一板一眼答着话,荣宠不惊的,倒让沈珍珠有些无趣。独孤镜又有条有理的指挥一帮婢女枕的靠的,把沈珍珠服侍得妥妥贴贴,才告辞而走。
沈珍珠整日没有吃什么东西,早就饿了,只是不好开口,拣了几片点心吃了,倚着床柱,竟自慢慢的睡着了。
朦胧中仿佛有双温润如玉的手抚摸自己额头、面颊,轻绺自己发丝,还有微曛的酒气,她猛的醒过来,手被握在眼前人温暖的手心,当年的少年,现今的广平王——她的丈夫。
他的相貌与十年前相差不大,同样的朗眉星目,英俊非常,不同的是,十年前的少年稚气,换作了眉宇间隐隐凸现的冷峻尊贵之气,喝的是新酿的桂花酒吧,好闻的气息在暖阁里飘荡,目不转睛的瞧着她,没有开口说话,却自有一股凌然气势压迫而来,让人呼吸不得,那双眸子深沉晶亮,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她面红过腮,四周望去,偌大的房间只余了他们两人,她忽的感到万分窘迫,只得垂头低低说道:“殿下,你醉了……”饶是才富五车,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别叫我殿下,叫我俶!”李俶柔声命令道。她是天赐给他的,那年与父王母妃出游江南,都在龙舟上赏游,偏偏只有他看见了在水中挣扎的她,连想也没想,就跳下湖去救她,他那时能有多大?吓破了周旁侍卫的胆,倒底是将她救起来了。有好多年,宫里内外谈起这件事,竟然成了佳话,“广平王殿下从湖里捞出了一枚珍珠”,她叫珍珠。选妃,那样多的待选闺秀,自己不能插嘴,甚至不能对皇上有任何暗示,越是被捧得高的,越易被人挤兑,原以为没有指望的,却让自己得到了。
沈珍珠脸红得发烫,哪里叫得出口,想起自己满头金钗玉钿尚未卸下,沉甸甸的殊不好受,忙探手去拔发上的一支。
“我来帮你,”李俶心神荡漾,站起身来帮她拔那堆首饰。他一贯对事物拿捏有度,今天虽然被灌了许多酒,也不过三四分醉,此时面对玉人,倒好象多添了几分醉意,笨手笨脚,勉强将四蝶金步摇拔下,半晌没拔动那支金镶宝石碧玺点翠花簪,反弄得沈珍珠头发吃疼,皱起眉头轻轻呻吟一声,却觉唇间一烫,李俶已就着她粉色的唇瓣深深的吻将下来。
一吻之下,沈珍珠全身酥软,全身暖洋洋的使不出一点力气来,只由着李俶将她放倒在床塌上。
“殿下”,沈珍珠轻轻唤了一声,“叫我俶!”他持续地加深这个吻,沉醉于她口齿的清香甜蜜,她的手脚仍旧无力,嗅到他体内的气息,那么熟悉,随着他愈加缠绵的热吻,手纤弱地缓缓攀上他宽阔的肩臂,依恋的搂住他的身体。他似乎得到鼓励,唇、眼、额、发、脖、颈,点点的吻从温柔而发,至排山倒海而来,恣意而狂妄的吻得她全身无力,虚软如泥,气息渐粗。
“珍珠,十年了,我终于要到了你。”他俯身将她压在身下,附在她耳畔喃喃说。
第三章 连天展尽金芙蓉(1)
广平王府紧邻皇宫宫城而建,占了辅兴坊的大半,从府门至宫城安福门不过二里多路。与其他王府一样,由一道东西隔墙分为内府、外府。外府主要是广平王议事、府设参军办公之所,议事在元德殿,该殿由前、中、后三殿聚合而成,三殿均面阔七间,前殿进深三间,中、后殿约进深四间,中殿左右有二方亭,亭北在后殿左右有二楼,称为郁风楼、飞云楼,参军办公和侍卫住宿都设在飞云楼中。自楼向南有架空的飞楼通向二亭,自二亭向内侧又各架飞楼通向中殿之上层,楼亭廊庑衬托着三殿,气派殊为不凡。隔墙有门,通往内府。内府其实比外府要大许多,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东侧是广平王和妃妾们起居之所,最大的清颐阁由沈珍珠居住,紧邻广平王书房,其次方是琉璃阁、文瑾阁、绣云阁等,崔彩屏住在琉璃阁,其余全部空置。清颐阁与琉璃阁一南一北,相距甚远;西侧是针黹、杂役、侍女等人用房;中侧分别是用餐、娱乐休闲和内府议事的厅堂,由东至西,皆以回廊相连,府内中部是阔大的园林和亭阁,并有一泓水池,清泉汩汩。
原该在大婚第二日就进宫参拜皇上贵妃、太子太子妃,谁想当日清晨宫中已传下谕旨,皇上贵妃起驾东京洛阳,太子太子妃随行,不仅这新妇拜见翁姑重要一课先被搁下,就连李俶也不得不扈驾前往。一来一回,总得一月有余。
虽然李俶不在府内,但前来贺喜拜访的总是络绎不绝,一概由总管刘润接待应酬,沈珍珠每日不过翻翻奴仆、侍女名册,看看书,听听素瓷和红蕊的汇报。素瓷和红蕊虽说是新来的,到底是王妃的陪嫁,且都聪明伶俐的,王府上下,谁不陪着些笑脸?不两天时间,就将王府诸种情况掌握得七七八八。王府总管刘润乃是宦人,原先跟随太子,几年前新造广平王府后,拨至广平王府的;独孤镜是副总管,更是广平王的贴身侍婢,十分的精明强干,上上下下的侍卫奴婢,没有不暗地里怕她的,只是近一两年来,她总是早出晚归,管事较少。
崔彩屏耐不住寂寞,十余天内回了三趟娘家,都未按礼向沈珍珠告假,沈珍珠也不去理她,只着内府知事好好的记下。
这日天气晴朗,早上用过饭后,沈珍珠正准备由红蕊陪着去园林里散心,素瓷来报刘润求见。出得外室,刘润已候在那里,打了个躬,尖着嗓子拉长声音说道:“老奴原不敢惊扰王妃,但兹事体大,少不得请王妃示下。”沈珍珠见着他那张松弛的脸上并无慌张之色,就不紧不慢的坐在软榻上,笑道:“什么事,刘总管慢慢说就是了。”
“回王妃,崔孺人的贴身侍女银娥失踪了!崔孺人正指着老奴要人啦。”
沈珍珠一晒:“这样的小事,刘总管自行处置不就行了?”接过素瓷递上的一盏茶,慢慢啜了一口。
“老奴不敢,这名侍女失踪得蹊跷。”
“哦,”沈珍珠仍然笑道:“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什么时候失踪的,仔细查了没有?”
“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昨晚亥时银娥侍候完崔孺人就去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