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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庭院里,只剩下那还在燃烧的躯体发出“滋滋”的声音,冒着黑烟,令人胆寒。
宋鸿驰气息不稳,面色灰白,气得双唇直哆嗦,在榻上躺了好半晌,经由沈知寒一番施针喂药,才渐渐缓过气来。
石将离知道自己方才将话说得太狠太绝,确是有些过分,现下见宋鸿驰脸色好些了,便低垂着头跪在榻前,一副省思己过的架势。而沈知寒与石暇菲也甚为识相,自知此刻不便多言,便无声立于一旁。
这并不大的寝房中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宋鸿驰又怎会不知她是怎样的性子?
“说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趁着今日一并说出来。”宋鸿驰嘶哑地开口,打破这一室寂静,方才的时间似乎也足够他将女儿的言语细细咀嚼了,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沮丧,并不望向石将离,可眼中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暗暗酝酿:“即便是要气我,机会也所剩无几了。”
石将离听得甚为心酸,心底的歉然与负疚感越发滋长,狠狠刺痛了心扉。抬头看了看一旁沉默无言的沈知寒,她咬咬牙,终是开了口——
“相父,将离自知大逆不道,可是,你也知道,他——”伸出手指指向沈知寒,她说得格外动情:“他与我们石家的渊源,不用细说,在南蛮,若不是他全力相护,将离只怕早已死了千百次了。他本可过与世无争的平凡日子,是因为我才卷入这浑水之中。我若辜负对我如此有情有义的男子,岂非狼心狗肺理当天诛地灭之徒?相父不要对我说什么理应如此,细细想想,即便我对他倾慕已久,可我给他的,都是身外之物,并不曾真的为他付出过什么。这世上,没有谁理应为谁心甘情愿,而是他予我以情深,我便定要回报以意重!”
宋鸿驰并不回应,只是保持沉默。
“他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并不知晓,他执意涉险,我无法阻止,甚至,有可能他中途遇险,而我也无力相助,可我知道,若此行不同他一起去,他就再也回不来了。”顿了一顿,石将离显然已是动了情,思及沈知寒沉默寡言之下的所作所为,她的心底泛起疼痛,撩动了心扉深处最细的那根弦,几乎将眼窝催逼出泪意来:“他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我宁肯用同生共死豪赌一把,也不愿与他分离半步。”
是呵,用同生共死豪赌一把,赢了,便就倦鸟同归,双宿双栖,不羡鸳鸯不羡仙;输了,也不过是共赴黄泉,血肉也要烂在一处,骨灰同归尘土,不离不弃。
那一瞬,立于旁侧的沈知寒不知道别人有何感受,他只知道,她这跪地的姿势,说话的神情,道出的言语,均在他的记忆里凝固,清晰如同烙印,深深篆刻在血液与骨髓中,永难抹去。
这是他生命中真正被爱的印记,不同于娘亲犯病时的毒打与清醒时的愧疚,也不同于衍成双虚情假意的关怀与实质的利用。这就是宿命,他本以为此生再无希望,所以才会心灰意冷之下自封地墓,却未曾料想,那期盼已久的真情延期抵达,幸而他的得老天眷顾移身换魂,死而复生,才看清真相,不至于让“遗憾”与“错过”充斥全部。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不过是明白这一切,面对这一切,让此生再无悔恨。
“皇姐,他真的那么重要么?”许是被这番话深深刺痛了,石暇菲气极地接过话去,话语中满是颤音与哽咽:“你竟然为了他,连相父和我都不要了么!?”
不是痛斥,并非责骂,可在石将离看来,这确实是世间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指责,如同绷紧得心弦,被轻轻抚过,凄凄地搏动着,在心间搅出难以忍受的痛楚。
骨血浓于水,孝义两难全,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选,都是错。
抬起头,她嘴上是在回应石暇菲,可眼却直直望着宋鸿驰,觉得眼眶里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酝酿:“小菲,即便没有我,相父的身边到底还有你……”明明泪珠不曾垂下,可却不知为何,寒风搅出阴阴的凉意,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攀爬着,好似一把薄犀的刀在割着,生生的疼,终是道出那最决绝的话语:“……可他,除了我,再无别人。”
“皇姐……”石暇菲还想说什么,却已是被宋鸿驰打断。
“算了罢,人之一生,要如何活,如何死,都该由自己决定,她即便迫于孝道不得不留下,也与行尸走肉无异,他日若有遗憾,便会一生耿耿于怀,不必再强求。”宋鸿驰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此番服软到底是因为石将离的执着,还是因着对沈知寒的怜悯。
是呵,强求的事,他不是没有做过,可是,一意孤行之人几时领过他的情?
不只是他这死心眼的女儿,那个让他蹉跎一生的女子,不也是一样么?
他明白,即便是长得一模一样,也不可能有人能替代沈知寒在石将离心中的地位,毕竟,在她心中,只有那么一个沈知寒,她绝不会错认。
沈知寒是她心上的一把锁,不只锁住了她的心,也锁住了她的一生。
可人生在世,谁的心上没有一把锁?
石将离没有想到宋鸿驰会这么轻易就服软,在她的意想中,她甚至做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乍然听到这样的言语,她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心底暖意融融的感动。“相父……”她不知此刻该说什么,却也从宋鸿驰的言语中听出了难以言喻的酸楚。
虽然并不赞成石将离同行的决定,也不明白为何宋鸿驰会如此轻易就让步,但沈知寒还是不言不语地上前,恭恭敬敬双膝跪地,与石将离一起,向宋鸿驰深深磕了一个头。
“你们都出去吧。”无力地挥挥手,像是已经疲惫得不堪支撑了,宋鸿驰合上眼,浓黑的睫毛静静下垂,任凭微光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黯云一般遮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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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人出了宋鸿驰的寝房,可石暇菲的魂魄似乎仍旧还留在屋内,心心念念着倾慕之人。短暂的浑浑噩噩之后,她像是骤然清醒,立刻召来仆役,就宋鸿驰的膳食养补方面,详详细细地向沈知寒询问,有条不紊,点滴不漏,把石将离全然晾在了一边,如同视而不见。
石将离知她此刻定是心中有气,倒也不介意遭此冷遇,只等沈知寒将一切都吩咐妥当了,这才上前。
“这小丫头,一旦认真起来,倒也像模像样的,假以时日,她定能以己之力,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对着石暇菲的背影喟叹须臾后,她微微仰起头望他,双眼清澈得不见一丝阴影,却也清澈犹如镜面,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今日,可否有幸邀你相陪,与我去圆一个心愿?”
沈知寒有片刻的迟疑。
他本打算在两人独处时便立刻否定石将离那同行的决定,说服她放弃,又或者,他可以借机探知她一直以来对他的隐瞒,做些以防万一的打算,可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倒让他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为他放弃了无上的权势、地位,甚至是骨肉相连的家人,怎让他不心弦颤动?
除了点头,他不知此刻该做什么。
既然她此刻有心愿以待圆满,他又何妨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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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一身繁复的行头,换上普通人的衣装鞋袜,石将离与沈知寒携手走在京师的街道上,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双恩爱的小夫妻,与常人无异。
日暮时分,深秋的天色已是昏暗,街道上行人虽然不多,可闭门打烊的店铺却甚少,不少店铺早早点亮檐下的灯笼,随风轻轻晃动,看上去影影绰绰,灯火悠悠,倒颇有几分升平盛世的味道。
石将离一路沉静,不言不语,沈知寒不知她此刻在思量什么,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用掌心的温暖无声地诉说着感动与情意。
他想起不久之前。
那时,他带着她去景宏凑开门节的热闹,那时,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一路吃一路玩,举手投足都是女儿家的娇态,那些小脾气小性子皆是自然而然的真性情,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越看越觉可爱,而现在……
执意带着她回来,执意探究一切真相,是庸人自扰还是明智之举,他分辨不清。或许,他们当初可以放弃一切,忘记过去,在南蛮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他知道,看似轻松的生活背后,彼此心里必然都会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尤其是小梨,她所放弃的一切令她心中有愧,即便是本能地逃避着,心虚、内疚、痛苦也会从此如影随形,一如梦魇,无法摆脱!
这样想着,再回味当初相依为命的日子,沈知寒便觉着唇舌间似是咂出了难以言喻的苦涩,一丝一丝蔓延开去。
他很清楚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也明白自己将要为她付出什么,前方凶吉难测,周围的人谁是友谁是敌,对峙之时有几分赢的把握,他估算不出,可是,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唯有面对现实,正视现实,才能运筹帷幄,握紧那么一点赢的可能性。所以,他一直在逼迫她面对现实,即便现实无比残忍。
“可惜离上元节还有挺长一段日子。”正当此时,一直沉默的石将离突然开了口,抿了抿唇,她四方张望着:“寒冬将至,不只没有花灯可看,街上也冷冷清清的。”
沈知寒的脚步顿了顿,立在原地。“我从没看过花灯。”他攥紧她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跟前来,很认真地看着,虽然没有令人心花怒放的甜言蜜语,可不经意间伸手撩起她的发丝别在耳后的小细节,却有着言语难以企及的温柔和暖意:“好看么?”
石将离这才记起,沈知寒自小双腿残疾,从没有离开过墨兰冢。那时,他从思云卿的手中将她救下,带着她翻山越岭前往南蛮,也是他第一次出那般远门。“不好看。”她摇摇头,抓住他拂过自己耳际的手,贴在微凉的颊上,轻轻摩挲。
掌心丝丝入扣地契合着,他的右手指腹轻轻抚触着她的颊,感觉那微凉渐渐退去,这才对她如此旁若无人的撒娇举动报之以微笑:“既是不好看,那你为何还惦念?”
真是一针见血!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沈知寒对她的了结确已超过她所以为的程度。
“每年上元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四方升平,和乐融融,百姓看烟火,猜灯谜,舞龙舞狮,鸳侣相携,无不兴高采烈,笑逐颜开,相国寺香火鼎盛,焚香池大火熊熊,彻夜不灭,几千寺僧念经祈福,人人歌颂女帝的仁德。”她的声音很轻,不知是不想让人听见,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偎进他的怀中,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以此才能汲取足够安全感,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诉说下去:“从小,相父便教导我,身为女帝,万事当以民为重。只是,在百姓的眼中,女帝不过是神龛上的一尊泥菩萨,他们从不了解你为他们所付出的是什么,又怎么会真正关心你的喜怒哀乐?百姓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幸福,有谁在乎九重宫阙中的女帝是不是也一样幸福?”
心酸是难以避免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才能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幸福时,即便呈现眼前的是仙境胜景,也不过索然无味,如此了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