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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战争的警号-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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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看见是从‘满铁,开出来的。”
  “是他们自己的人吧?”
  “他们自己人会跳车吗?用得着吗?”
  “当然是我们中国人。”
  “从‘满铁’出来的?”
  “我敢断定,是地下游击队。”
  “听说他跳下车的时候大喊了一声。”
  “喊什么了?”
  “大家都没听清楚。”
  “喊着口号跳车的可不是一般人。”
  “。。”
  我们说过,中国人最后的武器是沉默。世上除了死,哪有真正的沉默?有的人死后也不会沉默,因为另有人代替他,却不是代替他继续去沉默。
  上海人传说这消息,并非有意代替程和生不沉默,而是出于巨大的痛惜和震惊,且含有希望和鼓励的成分。仿佛如果他们早知道在上海有这样一位抗日分子,也早去投靠他了。又仿佛他们断定,这样的抗日分子在上海还有,不过人家不丘露罢了。这种自动着力的传说、猜测、议论,无意间既标明了自己,又鼓励了周围的人。张明达是第二天下午听到这传说的,当时他已到香港路“中联社”分社去交过差事了。在回家的闵行路上,听到人们议论,不由心头一惊。连忙到紧急联络点,给程和生发信号,要求见面。他在接头点附近,转来转去,直到天黑,不见程和生来,知道出事了。第一个念头便是:情况紧急,事不宜迟,要赶紧回南京,给老李报答。
  昏黄的马路灯光,照着空旷的大街,像比白天突然加宽了许多。不见什么行人,到处一片寂静。远方传来“隆隆”雷声,闪电耀眼的白光,映出幢幢大楼直耸的黑影,和黝黑而低沉的夜空。
  怎么回南京?直奔火车站?夜里几点钟有到南京的票车?凭这身服装,能像白天一样大摇大摆的不买票,走日伪要员专用的通道吗?
  他的脚步渐渐犹豫了。
  先回家去,过一夜,明天再走?
  不成,不成,不成。事情太急迫了,现在,敌人已经开始对我们紧急行动,只有“提上脑袋撞金钟”了。
  他脚步越来越快。
  上海的街道,他熟悉,不管从哪个方位到火车站,走哪条街最近,穿哪条巷省路,他都了若指掌。他可以随时敲一家住户的门惜路穿堂越巷,也可以随时敲一家熟悉的商号的门,请求给点帮助。在上海,他有多少熟人,可没法计算。他认识的人多,认识他的人更多。
  麻烦的是身上这套衣服,若在白天就好了。而现在,是宵禁时间,行人不准通行,怎么走啊?把衣服脱下来抓在手里,光膀子走?更容易招来麻烦。
  走到一家旅馆门前,旅馆的门虚掩着,泄出一道浅黄色的灯光,从背后照着他,不高的个子,却投出条长长的影子。旅馆的门,都是这样通宵虚掩着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因为随时会有巡捕、包打听、便衣特务和汉奸、宪兵来查店,来打秋风。
  “急中生智”,这话一点也不假。他随即推门进了这家旅馆,向店员说明,求借用一下电话。店员明白,这个时间,突然闯进来借用电话的,都不是等闲之人,便很客气地答应了。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和对方通了话。然后坐下来和店员闲谈,问他店里的生意,问他自己的生活。店员很警惕,一方面客气地有问必答,另方面不多说一句话。同时不断偷眼打量他。
  大约半个小时,来了个老闸捕房的巡捕。店员忙迎上去。那巡捕向他摇摇手,口叫“去去去”,赶店员进了后柜房。然后拿出一套巡捕服和一套中式便服,问张明达:“穿哪套?”
  “都穿上!”张明达先穿便服,手里一摸,是绸料,再穿巡捕眼,竟是老厚布,倒是挺刮。穿罢衣,匆匆结好钮扣,巡捕又递给他一根警棍。两人出了旅馆,并肩向北火车站走去。
  这个巡捕,是地下党外围同志。抗日初期,张明达在沪南活动时,就互相熟悉。后来,由于工作需要,张明达故意疏远了许多熟人,包括他。偶然见面,也只点个头,不说话。今晚他电话急召,并且明确地向他提出要借用服装,他当然明白。所以,干脆送来两套,随你用。没想到,张明达竟都穿上了。他现在唯一怕的是碰上巡长或探目来查哨,那可就三言两语应付不过去了。
  张明达更紧张,穿上巡捕服,手提警棍,固然严然一巡捕。但是碰上巡长、探目或宪兵之类的怎么办?自己要露馅,还要把这位外围同志连累进去,所以他比这位巡捕更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待他们走近火车站时,张明达从头发梢到脚底板,全身汗湿个透。觉得套在里面的衣裤,全粘贴在身上,头上汗水顺着帽边鬓角流进眼里,煞得眼疼睁不开,忙从里面裤袋掏出大手帕,抹一把,张眼仔细远望,发现快到北火车站的列车段了,他边走边把那位巡捕挤进一排长房黑影里。找个角落,匆匆脱下巡捕服,摘下帽子,匆匆叠起,用袖管和裤脚扎好,递给那位巡捕。推他一下,低声说:“路上小心。”目送他转过墙角的身影消失后,他才整整便衣,向列车段值班室走去。虽然雷雨前的闷热仍旧包围着他,但是仍然感受到突然的轻快和凉意。
  生活本身有时按意外的章法进行结构。当张明达和这位外围同志在墙角黑影里脱换衣服时,被躲在对面黑影里的一个人瞄上了。此人是谁?林得山。近半个多月来,林得山为他的差事,在南京、上海两地汽车站和火车站上往返忙碌,观察每个他见到的人。火车站,每天都有许多人上车、下车,既累眼又劳神,真个是苦不堪言。限期一天天逼近,拿不到这个共党“联络官”,他就要回监狱,这是无法讨价还价的。在经过一段奔波后,他突然醒悟,暗骂自己愚蠢。“共党分子”多是夜间活动,而自己却在日间瞎忙,怎能得手?于是他改变战术,白天睡觉,晚上通宵守候在火车站外。刚才灯影里,他看见两个巡捕快步走过,进了黑影里,片刻之后,一个款款而去,另个却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极力向黑影望去,好一阵时间后,才见另一个脚步沉稳地走出来。他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心中暗喜:“说不定交差有望了。”
  张明达脱去巡捕虎皮,身着便衣,越发提心吊胆了。须知,这般宵禁夜里,在铁路附近走动是最危险的。从任何一个看不到的角落里冒出警戒的日本兵来,即使不被捅一刺刀,至少也要被捕无疑。正这时,转眼间,看见一个人,从右侧黑影走出来,一步步,跟上他。他的心“嗵嗵”直跳,胸膛里像在撞钟。
  他边走边打主意,现在撤腿逃跑是最下策,而且已经太迟了。必须弄清他是个什么人物,随机应变。他突然转身迎上去,面对来人站住。来人也在他面前站住脚,顶着灯光看他。借着灯光看去,张明达一下子认出了他。怎么会认不出呢?二十几天前,在票车上,他和押车日本兵并肩而坐,还和他用日语谈过话呢,他自称是西里龙夫的朋友,引起了张明达的警惕。就是为躲避他,从那天起,张明达安全观念大有提高。今晚他如此突然的出现,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见他手里腰里没有刀枪之类的东西,张明达才放了点心,决定先发制人,便冷冷地道:“是你!”
  “你?”林得山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眼前这个人,但猝然间,想不起,多日来,他见的人脸实在太多了,难记住。“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张明达斥问。“你呢?”林得山也摆出架势,决意盘诘一下这个或将是他到手的猎物。“你看我在干什么?呃?”林得山听来,这口气不一般,脑子里打转转。刚才,他明明看见他穿着巡捕服的,现在换了便衣堵住他,用这口气说话,必有来头,正想着,又听对方训斥地喝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林得山再看他神色,一副不容抗拒的架势,好像如果不即刻遵从,他将被打倒在地,或者被带走。他顿时悟出来:这是个日本领事馆派出来监视他的便衣特务,惊恐之下,连忙点头,同时请求宽恕地一笑,急忙转身而去。
  张明达一直注视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巷口黑影后,才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列车段。他必须这样地把架子撑到底。他这一举措在那个年代,那个地区,通称叫“胡文虎堂。”的万金油——“虎(唬)牌”。在刚才的特定情景下,便是“李逵上场,军师改姓”,顶用了。
  其实,林得山也不是个初出茅庐的老实头,他毕竟熟悉中国社会,深谙日、汪、蒋特工人员那一套。他决定跟踪这个监视他的人物,和他再会一次面。若他真是个监视他的,则可以显示出他对特高课的忠诚。若他是个冒牌货,而且是那个中共的“联络官”呢?刚才仓促间让他从手指缝间溜掉,岂不溜掉了改变后半辈子命运的大大良机?况且,刚才那样并未真正弄清他的身份,就糊里糊涂地败下阵来,也太窝囊又可笑了!
  他又绕回车站旁,躲在黑影里东张西望。
  张明达左绕右转,进了车站区,条条铁轨在灯光里闪亮,像条条长蛇,他每走一步,它们便在灯光下扭动一下,整个现场竟意外的安静。有两个蒸汽车头并列停在两股道上,不停地泻出白雾,发出刺耳的“咝咝”响声,又尖又细。他躲在这两个车头之间张望,只见有一个人提只信号灯,在铁道问一晃一晃的向西走去,再不见回来,左前道上,停着一列货车,看不清装载的什么东西。正转头间,忽听车头吼了一声,又见那列货车徐徐启动了。
  “是向西去的!”他心中一热,便三蹦两跳扑了上去。
  他是怎么爬上车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只记得一只脚跳上了这列货车的最后一节“守车”的登车踏脚板,另一只手又抓住踏脚板的扶手下端,一纵身便敏捷地登了上来,跨进了守车车厢。
  火车出了站,押车工从守车前门转身过来,忽见车厢里有个人,吓了一跳,忙喝问:“谁?”
  张明达向他摇摇手,笑一笑。
  押车工举起灯,细瞧他。红色灯光里,映出张明达庆幸微笑的脸,押车工也惊喜地笑了:“是你?怎么回事?”
  “说不得!”张明达拉过他,两人挨肩在长椅上坐下,兴奋得大口喘气。
  原来,当这列货车启动后,张明达决定扒车西去的瞬间,只见列车尾部“守车”的前一个踏板上站着的押车工正是他要到火车站求助的地方同志,就是他。
  东方天色将晓的时候,张明达所乘的“专车”到达南京和平门站停下了。那位押车工帮助他乘上了去芜湖的轻轨小货车进了城。在白下路小火车站下车。这一夜,他心着急,脚不停,车上没合眼,实在累极了,一下车便跌坐在地上了。他用力蹬蹬两腿,双手按地,强撑起身,左右转头四望着,一拐一瘸,跨过一条铁轨,翻过车站矮墙,钻进市区小巷。
  当他在南京市区小巷穿行时,在上海火车站那个鬼鬼祟祟地跟踪他的林得山,已被化装成便衣的宪兵推上了一辆黄包车,拉回监狱去了。他始终没敢提及曾遇到过一个换过巡捕服在车站上消失了的青年人。他知道,如果提及了,“特高”不栽他个“故意纵敌”才怪呢。因为现在他明白了,无疑那个人定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中共“联络官。”
  从那以后,林得山下落不明,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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