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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挨了鞋底的是右脸,小如经历了一声巨响,好像有木锥塞进耳朵,右耳面对的世界顿时阒寂无声。刹那间见有暗影坠落在地,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是脸皮整块丢了,恍惚中辨别出是小鸟手上的拖鞋,于是松了一口气。小如调动所有的心志才站稳脚跟,没有让魂飞魄散的躯体倒下。
“吃完年饭该干什么啦?”牢头引颈高声问大家。
“裹水饺。”
“烧香。”
“穿新衣。”
“包红包。”
“放鞭炮。”
牢头手势稍压,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鸟,你说呢?”
小鸟抓耳挠腮,喜笑颜开地说:“看联欢晚会。”
“业斯,英地得。”
牢头扑到小鸟身后,搂紧他的腰,出示了几下淫秽的动作之后,脑门冲向他的脖颈弯,以耳语的方式训斥说:“你站着干鸡歪,等修理是吗?”
小鸟哆嗦了一下,等牢头离开他的后背,蹿到小如跟前说:“牢头要你看彩电。”
“这里没有彩电。”
小如这句话激起了牢头的愤怒,他一拍床板怒吼:“放肆,我们九号房是堂堂文明号房,能没有彩电?”
小鸟乜了小如一眼,牙缝间冷冷地挤出一句:“晚上节目要多长有多长,让你看个够。”
小鸟攥起小如的后衣领,将他拎到门角。小如还拿不准该不该表示不满,腿弯已挨了一脚,与此相配套的是,头颅被死命往下按。
现在的情形是,小如跪在地上,并被压弯了腰。强烈的恶臭裹挟着他,那是垃圾沤烂的气味和男人下体的腐败气息。小如不可能抬起头,所以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展现给他的是液体表层的倒影,面目模糊随波荡漾。这种姿势无疑很难受,小如摸索着双手扶住了容器的边沿,明显减轻了脊椎骨的沉重负担。
换一种具体的说法是,小如在下跪,而且头被塞进尿桶里。
小如看到自己的死亡之路,那就是永远的污秽与黑暗,往昔校园里关于人的头颅有何等高贵的奢谈,此时回忆起来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大学生也这么自私,看了精彩的晚会竟敢不告诉我们。”
“牢头要你报节目。”
小鸟的指令是通过手掌传达的,小如的后颈被卡得更紧了,鼻尖接触到了尿液冰凉的表面。小如再也没有胆量不理解牢头的意图,于是说:
“各位观众,新年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欢迎收看我们为你安排的节目,先请看新闻联播,然后是春节联欢晚会。”
小如调集了最近道听途说的所有国内国际新闻,迅速整理出头绪并口播。小如的学生宿舍里既没有装电视也没有订报纸,平常自然没有看电视、读报纸的习惯,这就为他的播音工作设置了重重障碍,而自己轻车熟路的专业环保与节能却一句也插不上。
一走神,小如的屁股就挨了一脚,头顶撞向塑料桶壁,尿液激起的波浪涌进了鼻孔,小如猛然省悟到是播音发生了严重口误。牢头破口大骂了一长串形象生动的脏话,最后说:
“妈的臭鸡歪,你是用嘴巴屙屎、用屁眼吃饭的吗,美国总统是普金?怪不得你一进来就喊我爸爸。少来这一套,播晚会!”
“这次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感谢收看。各位观众,晚上好,现在是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先请听歌曲《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今天我们跟着老师
学习科学学习本领
明天我们就像小鸟一样
飞向祖国工矿农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小鸟,他唱你多么幸福哇。”有人挑拨说。
这句犯大忌的话果然激怒了小鸟,县官不如现管,小鸟利用职权,松开小如脖颈上的手,换成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并用它下达命令:
“我爱听民歌。”
“接下来请听维吾尔族民歌《娃哈哈》: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一:初入牢房(4)
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
温暖的阳光照着我们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大姐姐你呀……”
“换台换台,老半天还稀里马哈的?哈哈哈,哈个卵叫,唱外国歌。”小如没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请欣赏朝鲜民歌《橘梗谣》:
橘梗哟橘梗哟橘梗哟橘梗
白白的橘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
就可以满满地装上一大筐
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哎咳哟
多么美丽哟多么可爱哟
这也是我们的劳动生产。”
“来一首流行的,大过年的要有点欢乐祥和的气氛。”小鸟的脚尖将另一个人的要求放大。
小如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为自从踏入大学校门,就没学会一首新歌,只有高中时随口乱哼的几首耳熟能详,是否能顺利唱下来就看运气了。
“现在由著名歌星童安格为大家演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小如对自己居然一字不漏背下如此陈旧的歌词深感欣慰,但是,他还来不及陶醉又被另一个指令吓得瞠目结舌:他们要听相声。
“再请听歌曲……”
“唱够没有?我们要听相声。”
手臂和腰椎的力量已很难支持小鸟逐渐增加的压迫,小如汗如雨下,他听到汗珠滴落尿水的滴答声,看见它激起的细弱涟漪,并清晰地分辨出心脏搏动与血液奔腾的不同声响。小如头脑里一片空白,如何处置这具浑身哆嗦虚汗绵绵的躯壳,成为横在面前的一个当务之急。
突然,领扣勒紧了小如的喉管以及两边的大动脉,他被拎了起来,失去桶沿的双手于是徒劳地挥舞。小如听到相声抖包袱时才出现的哄堂大笑,黑暗过久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一片白茫茫中看不清任何人的嘴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不到双脚的存在,小如能感觉自己的趔趄,但无法控制它们。
拎衣领的手突然松开,这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他伸开双臂,如壁虎那样贴在墙上,才避免了摔倒。
水泥墙体把刺骨的寒冷传给小如的脸和手心,不过,与腰椎因恢复常态而深入骨髓的舒畅相比,这点难受确实算不了什么。只是觉醒后的双腿麻痹一阵强过一阵,像两根咬满蚂蚁的香肠。
有个人头上的刀疤从右额斜到左腮,一笑刀疤就成了触目惊心的皱折,他就这么笑着把小如从墙上撕下来,扶他转过身:
“你看那两个是什么字?”
“监规。”
“是监规吗?”刀疤说,“你这鸟人看来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明明是蓝规还骗我们是监规。转过身去,蹲在墙角反省反省。”
小如想申辩什么,被刀疤蛮横的目光无情地逼了回去,尽管畏葸不前,最终还是蹲到墙角,面壁反省。
小如先听到鸡蛋碰瓷碗的脆响,马上明白了是自己背部挨了沉重的一脚额头撞向墙壁。小如用掌撑开墙,使身体还原,能抬起头说明脖子没断,摸摸后脑勺完整如故。这么说小如秋毫无损,值得庆幸,然而左眼是无论如何看不见了,只有一轮模糊的光圈。小如飘忽不定,如风尖的糠秕或激流中的枯叶。
此时,左眼眶开始巨烈地疼痛,小如牙缝咝咝地吸冷气,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身上的每个部位好像都跟左眼眶一脉相承,它们遥相呼应紧拉慢扯,让主人五脏俱焚。小如心如刀绞的胸膛发出使自己惊悚的呻吟,完好的右眼盈满泪水。
“不许叫!”
“我没有叫。”
小如的回答像儿童惊厥的梦魇,这种动人心弦的效果使人畅快,让制造者满怀成就感。没有人计较小如已经站了起来,他们个个摩拳擦掌,都想一展才华。
刀疤意犹未尽,轻声问小如说:“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一起来包水饺,好吗?”
小如迟疑而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要。”
刀疤不敢造次,请示说:
“牢头,要包吗?”
牢头抽抽鼻子,仰起脸做思索状,正要答复刀疤,瞬间铃声大作。牢头高声宣布:
“摊被!”
小如不懂“摊被”是什么意思,也绝对没有询问的胆量,但他被繁忙的劳动景象吸引住了:
大多数人抱起一床被褥往通铺边沿的横柱上站,小鸟他们以训练有素的专业速度将另一些更差的被褥依次铺在床板上,再从通铺底下拔出一捆丑陋的绵絮铺在窄小的空地上,大家各就各位,抖开怀中的被褥,钻进被窝。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可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
嘹亮的喊声由号房的那端远远地传来,声音因距离的接近不断放大,当声音与九号房垂直时,监窗外闪过副所长匆忙的身影,声音再因距离的拉远逐渐减小。副所长始终重复两个字:
一:初入牢房(5)
“睡——觉——”
整个过程中,牢头和九爷一直在袖手旁观,等小鸟将他们的被褥铺工整了才紧挨着拥被而坐。袖手旁观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牢头刚才的“坐骑”。老人靠在门边,双手下垂、下巴抵着前胸,背弓得像驼峰,眼神空洞得间或一转。
现在九号房的格局是:一人站着;两人坐着;其他躺着。站着的无疑是小如,他发现没有自己的空位,包括通铺和地板,而且没有带被褥,问题还在于没有得到应该睡哪里的任何指令。坐着的两人在高声谈论,内容由于牢头过多使用黑话而充满隐喻,但肯定是喜悦的事,因为牢头在眉飞色舞。他们所处的位置避风温暖,在别人拥挤不堪的情况下,他们享受正常床铺应有的宽敞。看起来今晚只能去他们那里的空隙间将就着躲避风寒了。小如这么想着,战战兢兢地朝他们移过去。
小如的企图戛然而止,躯体固定在某个可笑的姿态,因为他遇到了牢头让人心悸的目光。九爷的喜色凝结在脸上,比牢头的白脸更加叫人惊骇。
“滚到尿桶边去站岗。”
这是牢头的声音,它过于猛烈,小如险些从横柱上震落。小鸟和刀疤如惊弓之鸟,颤抖着起立,并捏紧拳头。小如狼狈逃窜,三两步就跳回门后的尿桶边蹲下。小如用右眼的余光判断小鸟和刀疤重新卧倒、牢头与九爷也重新接上愉快的话题,但他仍然惊魂未定。
牢头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他脱去外衣,匍匐趴下,轻声呼唤:
“小鸟。”
小鸟宛若背部安上弹簧那样嘣地跳起来穿好衣服,骑上牢头的腰为他捏肩捶背。小鸟的服务从后脑延续到脚底心,变化手势花样翻新,很有职业水准。牢头直打哼哼,显然是爽快异常。小鸟合掌击打肌肉的噼里啪啦给九号房的除夕之夜带来勃勃生机,白炽灯将身影投向墙壁,如一具皮影骑士。
牢头竖起的脚后跟敲了一下小鸟的腰眼,示意他滚蛋,小鸟起身为牢头盖上被子并掖好被角。小如惶恐地注视着小鸟朝自己走来,不由缩成一团抱紧膝盖。小鸟向小如伸出双手,见小如不知所措,小鸟说:
“水。”
小如扭头才注意到与尿桶并排摆了同样黑色塑料质地的水桶,里面装有半桶水,水面上浮着一把红色塑料口杯。小如领会了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