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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枪响,一篷火顿时喷出,射向了曲宝蟠那只拿枪的手,曲宝蟠的枪落地,一股血涌出了手掌。
没等曲宝蟠清醒过来,布无缝已经牵着魏老板,慢慢向着黑暗走去了。
曲宝蟠捧着血手,跺脚大骂:“布无缝!魏老板!你俩不得好死!你们死定了!”骂毕,他走到树边解下马,骑上了马鞍,打开了手里的木盒。
木盒里放着的一本发黄的书,书上三个字:“宝马经”!曲宝蟠对着书发出了一阵疯狂的大笑,策马狂驰而去。
残毁的照壁前,“影子马”收拢了身形,站在月光下的已是一个披着白袍子的鬼手。
鬼手回过脸,目送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布无缝。她摘下了马脸面具,脸上布满了冰冷的寒光。
寒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高高的城墙上雨水淋漓。按约定,布无缝该在这儿见索望驿。大概是来得早了些,他站在淋水的城墙边,脸埋在篾帽阴影里,默默地等了好一会,这才见到从雨里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布无缝身边停下,车窗的油布帘子打起,露出眼睛上包扎着白布的索望驿。布无缝看着索望驿的眼睛,好久才不无伤感地道:“我本该保下你的这双眼睛。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自己去找曲宝蟠,自己把自己的眼睛剜了出来。”
索望驿道:“得到了什么,就得付出什么。这就是天意。”
“告诉我,你的石马,什么时候能凿成?”布无缝问道。
“我已经凿成了。”
“我不信。”
索望驿从车窗里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手上一片紫血。
布无缝动容:“你真的凿成了?”
索望驿点了下头:“这匹石马就在车上,等会,我要把它送到马神庙去。”
黑马魏老板长嘶了一声。布无缝朝车后看去,果然见到一匹石马捆扎在木架上!
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告别之地注定会是在一个与马有关的地方,这个地方自然是马神庙。
大瓦盆里盘升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不知是谁已在马神庙里点起了这把草香。
布无缝和索望驿对着马神菩萨跪下,脊背上染着血迹的石马被摆放在马神菩萨的身边,样子威不可当。两人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
布无缝道:“你的心愿了结了。”
索望驿道:“不,没有了结。等你把那匹汗血宝马送回了天山,我的心愿就算是真的了结了!”
马神菩萨后,站着鬼手和跳跳爷,透过垂帏默默地听着。
“你怎么从宫里把马接出来?”索望驿道。
布无缝道:“这不用你操心。”
“你不会成功。”
“为什么?”
“就算洪无常能帮你进宫,可你出不了宫。没有人能从紫禁城里牵出一匹御马来。”
“会有办法的。”
“但愿老天会帮助天马。”
布无缝的声音很低:“既然是天马,老天一定会帮助的。”
索望驿沉默了一会,又道:“布先生,如果一切顺利,你带着汗血马离开京城的时候,能让我见一见它么?”
“你已经没有眼睛了。”
“没有了眼睛,可还有手指。”
“是的,你可以摸一摸马。”
“我记得……它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说罢,他回过身,向着庙外摸去。
布无缝道:“就这么走了?”
“是的,走了。”
“为什么不说一声告辞?”
“这两个字不该让一个快死的人说出口。”
布无缝沉默了,魏老板向着索望驿走去,在索望驿身边站停。索望驿似乎明白了黑马的意思,伸出手扶住了黑马的鞍子。
魏老板领着索望驿走出了庙门。
索望驿坐进马车的时候,他对站在车旁的布无缝道:“能打听一个地方么?”
布无缝的身影落在车架上:“请说。”
“你有没有去过一个叫马牙镇的小镇子?”
布无缝没有回答。许久,他道:“你打听马牙镇干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不,你一定要想打听马牙镇的什么人。”
“我想打听的,不是人,是酒。”
“酒?”布无缝感到意外。
索望驿笑了笑:“如果你去过那个小镇,你一定知道,那儿的酒,有一股马尿的味道。”
布无缝也笑了:“是的,马牙镇的人烧锅造酒,一缸酒里得添上一碗冒热气的马尿。”
索望驿道:“真想再去那儿……喝一碗这样的酒。”
马车驶动,很快远去了。布无缝望着索望驿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中,自语:“是啊,这样的酒,只有在马牙镇才能喝到……”
马牙镇的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马尿味。如果没有这样的气味,这儿就不该叫是远近闻名的马牙镇了。“酒”旗在一家家小酒店的门外挂着。天在下着大雨,街面上行人稀少,到处横流着发黄的尿水。
一队骆驼商队从绞架旁走过。
绞架上,挂着的已是四个人。墙上贴着的布告被雨水淋得模糊一片,依稀可辨红圈里写着的“盗马贼”三个字。棕红色的绞绳上雨水流淌。
一双破旧的靴子在雨水里走着,靴子在一幢木屋前停住了。木屋上着“马牙镇邮局”的牌子。
“靴子”走进了邮局。一只湿淋淋的手把一块湿淋淋的银元递进柜台木栅。
坐在柜前的中年职员抬起脸,看了看木栅外,笑道:“又是你,我替你再查查,看有没有你的电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夹子,翻看了一会,抬起脸摇了摇头:“没有你的!”
“这可说不好。北京的电报拍不到马牙镇来,要先拍到洗马河,那儿有个从前英国人开的邮局,在那儿把电报接了,再由邮差往这儿送。”
“邮差得走几天?”
“要是路上没遇到打劫的,也没碰上风沙暴雨,少说也得走个七八十来天。”
“有了我的电报,替我送到马袋子客栈。”
“放心,电报一到,立马就送到你手中。”
木栅外的声音在问:“从京城拍一份电报到马牙镇,得走多少天?”
邮局的木头弹簧门来回撞动着,那双破旧的靴子从邮局里走出来,踩着雨水快步离去。这双靴子的大皮底踩到路面积水里的时候,两只挂在靴跟后头的铁环便会随之跳动一下,铁环上泥水淋漓。
“马袋子客栈”芦棚里,一盏长明灯和两支白蜡烛点在一块架空的床板前,板上躺着被杀死的银圈圈,白烛的火苗在风里颤着。
隔着一个小院的正房便是店主人桂花的屋子。此时,金袋子盘腿坐在炕上,擦着一支木柄手枪。两人似乎心里都紧紧的,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说,”金袋子垂下脸,把咬在牙上的大烟卷搁在桌上的一只倒扑着的碗底上,对坐在马鞍车上的桂花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出去遛几天马,店里就出了杀人的事?”桂花不作出声,眼睛里含着泪水。金袋子又垂下脸,把碗底上的大烟卷重又咬在牙上,“知道是谁杀了他?”
桂花抬起眼,狠声:“是你!”
“是我?”金袋子的脸抬了起来,“你是说,我杀了你的店小二?”
“他不是店小二,”桂花淌着泪道,“他是我的远房表哥,就是他把我从牢里赎出来的!他也为赎你,花了五十个大洋!”
“是么?”金袋子道,“你怎么不早说?……不对呀,你怎么说是我杀了他呢?我跟他有前仇还是有今怨?”
桂花道:“要是你那天你不去遛马,他也就不会去找你……不去找你,他也就不会让人给杀了!”
金袋子道:“找我干嘛?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那匹黄毛老马,有个脾气,得遛遛腿,就跟个逛窑子逛上瘾的男人一样,不出门遛遛,像丢了魂似的难受。”
桂花撑着车,靠近金袋子身边,一把抱住金袋子的腰,泪水涌出:“袋子哥,你说,圈子死了……往后,我可怎么把这个小店给……给撑下去啊?”
金袋子拍拍桂花的脸:“别哭!”他把沾了泪水的手往鼻子上闻闻,“莫哭了,金爷最不能看娘们哭成蜡烛似的。不就开个店么?赶明儿金爷给你买上几个手脚勤快的仆人,替你把小店里里外外给打理了。”
“真话?”桂花看着金袋子的脸。
金袋子在桂花脸上拧了一把:“你看你,金爷能给亲爹亲娘不说真话,还能不给你桂花说真话?上炕,陪金爷好好喝两壶马尿酒!”
他一把将桂花掳上炕来,从她两只软绵绵的脚上扒下绣花鞋,扔得老远,麻利地解开女人的怀,两只手同时抓住了一对软得像水袋似的大白奶子。
客栈院子芦棚里的白蜡烛晃着的火光在银圈的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风车手里捧着碗,一边喝着面糊涂一边走了进来,在尸床边的板凳上坐下。风筝跟了进来,道:“风车,哪儿不好坐,你怎么偏要坐这儿?”
风车边看着银圈圈的脸边道:“这儿有凳子。”
风筝道:“你在看什么?”
风车道:“看死人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想,哪一天爷爷要是死了,他的眼睛会不会也这么半睁半闭的?”
“打嘴!”风筝生气了,“你怎么会说爷爷……也会死!”
风车道:“谁不会死?爷爷说,他早晚会死,跟马一样,早晚会死的。”
风筝道:“马活四十,人活一百,这是那个弹马头琴的过路人说的话。爷爷才八十,还有二十年好活。”
“姐,问你件事。你盯着一样东西,能看上多久?”
“那要看盯着的是样什么东西。”
“死人的脸!”
“死人的脸?”风筝叫了起来,“你让我盯着死人的脸看?”
风车认真地点头,对着姐姐的耳朵笑道:“姐,告诉你一个秘密,盯着死人的脸看,眼睛别眨,你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死人会笑!”
风筝猛地推开风车的手,站了起来,大声道:“风车!你想吓死姐姐啊!”
风车格格地笑了:“我的一句话,可吓不死姐姐,要是姐姐现在回过脸去,看看你背后站着什么,恐怕真的要……”“真的要什么?”
风筝的脸色在变。
风车道:“真的要吓死!”
风筝道:“我不信!我背后什么也没有!”她猛地回身去。芦棚外的雨水里,站着一双男人的大靴子!
“啊——!”风筝果然吓得尖声叫起来。
“你是谁?”好一会,风筝才壮起胆问着身后的靴子。靴子没有回答。“你是谁!”风筝的声音更大了,“你站在外头干什么?”
靴子默默地离开了芦棚。
“他……走了?”风筝听着脚步声,问妹妹。风车笑了起来:“走了,是你把人家吓走了!”风筝道:“风车,你还笑得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不就是住在咱们隔壁的那个男人?”
“咱们隔壁不是空着房么?”
“谁说空着房,这个人住了好多天了。”
“我怎么没见?”
“要是你也见了,我还能见什么?”风车说罢,突然回过脸去,对着躺在床板上的死尸问道,“你不会在听吧?”
风筝又吓了一跳,大声尖叫着,再也不愿在棚里呆下去了,一甩手,奔出了棚子。
尖叫声传进桂花房里,让金袋子吓了一跳。“谁在叫?”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停下酒碗,问桂花。
“猫。”桂花道。
金袋子笑了,将酒喝尽:“我说这猫嗓子也真尖,跟针似的。是叫春了吧?……不对,眼下才十一月,不该到叫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