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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赔我赔。〃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
我掏出名片,〃请随时与我联络。〃
她接过一看,诧异地问:〃林自明?〃
〃是。〃
〃我是盛国香。〃
我退后一步,只会眨动眼皮,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
只听得女郎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我刚自府上出来。〃
她解释:〃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
我呵呵地应着。
〃托朋友替我采来,刚刚运到。〃
对她来说,比婴儿还宝贵,自然,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终于说:〃改天,改天我们再约。〃
盛国香点点头,上车离去。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
蝉喳喳喳地叫,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却跑到土壤里生长,十七年蝉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透明的蝉翼叫我们深深讶异,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牵着玩,看它扑飞挣扎……
我有种预感,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
整个人沉默下来。
大哥笑说:〃可是热得吃勿消了。〃
真的,摄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面像蒸一样。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卡叽短裤,白袜子,老球鞋。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一定是个潜水好手,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次会晤盛国香,她已经修饰过。
头发更短,眼睛更亮,穿着轻便玄色洋装,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对上次我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
我略为怅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但是没有,她似大号的施峰,并不是冷淡,但与人维持距离。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不知如何加入战团。
于是与施峻攀谈。
施峻问:〃你会说故事吗?〃
〃你要打赌?〃我说。
〃说一个好的。〃
我开始:〃古时,有一个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两人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什么?〃
〃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叫女儿国。〃
〃有什么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儿国,一切刚刚相反,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穿裙子梳髻,而女人却做官经商,女儿国的皇帝是女人,见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还有呢?〃
〃你不觉奇怪?〃
〃妈妈说的,男女平等,女儿国很好呀。〃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们有没有结婚?〃施峻追问。
我索然无味地答:〃没有。〃
〃为什么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么毛病?〃
〃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说完。〃
施峻跑开去。
身后传来声音,〃你喜欢孩子。〃
是盛国香。
〃绝对。〃
她问:〃开始修改报告没有?〃
〃已经开始。〃
她试探地说:〃也许,我们每一章复一次,好过一整本四百页完成后才讨论。〃
我求之不得,〃当然当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在大学我的办公室见。〃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标致的面孔。
〃入席了。〃她说。
她刻意主动制造机会?不不不,怎么会,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边。
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龌龊,我面孔发红,思想有问题。
是晚菜极好,酒极醇,客人们风趣,我满怀心事。
大哥在家等我。
他说他决定与海伦结婚。
〃你答应她的条件?〃
〃哎。〃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视死如归。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潇洒。
她吸引我。
第三章
当然她吸引我到极点。
进展倒也不慢,我指一个下午看了两章书。
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她用铅笔做记号。
问我:〃会做咖啡吗,工具全在那一边。〃
不用刻意已充满权威,于是我说:〃是,夫人。〃
她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结果还是由我做了饮料。
我们在五点多结束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对牢打字机把首两章报告誊清,老哥听到啪啪啪打字声,前来观看。
他说海伦说,我可以继续住在家中。
海伦说,海伦说,海伦说。
异族已控制了我们。
想也没想过可以同一对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欢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风景。
〃从没见过你这么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机。
〃佳期订在何时?〃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随时可以。〃
他比她重视这头婚事。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过分重视事业。〃
我喜欢她,只是认为她本末倒置,海伦做的是一份牛工,随时有人顶上,薪水丰厚,却不算事业。
我不敢把纯粹私人的意见说出口。
〃她是一个非常神气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儿国的公民帅气、霸气、傲气,而且具朝气及才气。
我很为她们这种气质震惊,但大势所趋,不由小男人们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说:〃盛国香待我不错。〃
〃这是好消息,我想开学后她会照应你。〃
〃我有种感觉,她对我……有点暧昧。〃
大哥一怔,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
〃我有没有听错,兄弟,太阳把你晒昏了,人家有名誉有地位有学问的有夫之妇,何用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耍花样。〃
我用手臂枕着头,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这太阳,大哥说得对,现在己不作兴怪蟟会,总得找个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阳吧。
〃别做出失礼的事情来。〃大哥告诫说。
早晓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么都不懂。
星期三,见到盛国香。
她问:〃去游泳吗?〃
原来要出海。
她带着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几乎没半眯双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诱我,为什么不引诱我。
游艇会停着租来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带备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艺小说抄来的形容词,太阳简直要把我们晒成片片干瘪的金叶子。
问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可是要开拍新影片?〃
〃应该是。〃
盛国香说:〃很难得找到空档与她们出来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说:〃你忙嘛,身兼数职,不容易周全。〃
太没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闭上眼。
为什么不说出心中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衣冠禽兽。
船停下来。
盛国香对孩子们说:〃别在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没,一会儿驶到干净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来找标本的。
这个可爱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错了,像她那样纯真的机械人,说什么也不会刻意安排私情幽会,我温柔地看着她,我错了。
施峻拍手,〃妈妈下海去捉海蜇。〃
我说:〃我也下水。〃
盛国香诧异地说:〃你还是站干地里的好,这带发现僧帽水母。〃
〃蓝天白云,可否叫人做这苦差?〃
〃这是一种享受。〃她更正我。
盛国香穿上手套,配上潜水器,拿着工具与玻璃瓶,一个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说:〃海蜇的触手是武器,上面有许多刺细胞,细胞中有刺丝囊,放出刺丝,螫进敌人体内,放出含有腐蚀性的毒液。〃
她什么都懂。
但是我路远迢迢出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有关水母的一切。
盛国香隔数分钟浮出水面,与我们交谈。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么健康活泼,只有那种在河滨中荔枝树下与水牛共浴的顽重,才会有类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论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苍白疲倦,几时见过这样的人。
潜下去好几次,她失望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来吧。〃
我穿着粗布裤就跳下水。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
我伸手招呼她们,刚在这个时候,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记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国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边,硬生生把触须自我背脊扯开。
我痛人心肺,手足痉挛,直往水晶宫沉下去。
盛国香连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掷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还是清醒的,只见盛国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进瓶,然后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临危不乱,真是一流。
她们都来看我背上伤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灵魂升华,忍不住呻吟,可叹智勇双全,败在水母手下。
施峰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可怕?〃
盛国香说:〃伤势严重,快快送医院。〃
她冰凉柔软的手按在我皮肤上,唉,即时有消炎镇痛之效。
幸亏她们没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钟小施峻偷偷问我一次:〃你会不会死?〃充满同情。
盛国香说:〃对不起。〃
〃手脚不灵是我自己的错。〃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施峰捧着瓶子进来。
它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她陪我到医院敷药,孩子们先回去。
我问医生:〃会留下疤痕吗?〃因为一向皮光肉滑。
盛国香笑。
完了,什么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过,还有什么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发起烧来,老哥急忙找医生,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又知会盛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