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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嗅着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里这肉也蛮好的,是不够用么?”
“哪里!”丁伯熙笑道,“我们这吃的是洛阳牛,现在外头锅里煮的南阳牛,早就从邓县赶的黄牛,赶到南阳再赶到洛阳。今天现宰现吃,专吃牛肩胛那块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这会子洛阳最好的厨子都在西棚底下翻腾这肉,你闻闻那味道一样么?”
众人听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时,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还有一种似菊非菊若兰非兰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么作料了,久闻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见一斑,刘保琪不禁叹息,说道:“我辈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猪头肉就暗自得意。这么一比,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于无形了。”因要小解,出来入厕回来,路过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没声站在棚角看那厨子操作,但见翻花大滚的肉锅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随波逐流”。三个年轻人像是徒弟,手里握着铁齿挠钩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汤锅边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裤赤膊打扮。一个年长的师傅叼着烟袋立在锅台边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挥: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伙计忙答。
“对橘皮荔枝水!”
“是——对料水啰!”
“加羊骨髓汤!”
“是!加高汤啰!”
“焖火!”
……正折腾得热闹,曹嘉禾跑来,气喘吁吁道:“决!大帅闻到香味了……要赏军爷们吃牛排牛尾巴!高师傅,快着些!”那师傅见他,换转笑脸,说道:“曹爷!您老明鉴,这是要火候的……单用慢火,肉就烂糜了,要爽口还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种香味,才是咱西关高家的活儿——”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帅叫上肉,谁敢驳他的回?再有两袋烟肉不出锅,你自个上去说!”说罢跑了。高师傅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却没人答应。半晌,一个小伙子苦着脸道:“爹,硝……硝包儿道儿上雨水泡化了……我想着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犹未终,高师傅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打得儿子一个趔趄,捂着半边脸站旁边不敢言声。
“我日你妈!”高师傅骂道,“这是什么活,你敢这么不经心?!”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保琪,料定是来瞧热闹的住驿家丁什么的,眼一横喝令:“上锅台!”刘保琪不料高家是这个家法,正想劝说,那小伙子二话不说已“噌”地跳上锅台,两腿岔开,左手抓起裤腿,右手掏出那活儿,冲着满锅沸水肉料,倾了吕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刘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儿。正发呆时,外头梅香喊:“老爷——驿站送来饭了!”这才醒过神,转身去了东厢。果见丁敬二人和赵不成都在饭桌旁等着了,刘保琪一头笑着坐了,口里道:“今儿见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丁伯熙道:“这不算什么,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尿里头原也就有硝——你没见六花春贡的点心,那是怎样好看可口?和面时都是徒弟们上去用脚踹!”儿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饭没吃完就听院里曹嘉禾又赶来催肉,听那高师傅高声答应:“好了,货起锅了!娃子们备好凉开水淬肉!”一阵忙乱后,又听几个小伙子齐叫:“给福公爷纳福啦!”像是几个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东厢里几个人都停了箸:不知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觑,却见曹嘉禾带着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进来,说道:“福大帅叫请刘大人过去。还有这位内务府的——”他指着赵不成,“公公也过去。”
“是!”刘保琪忙起身答应,便张罗着更衣,又叫梅香“请赵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来好呈送”。那太监也换了袍子,戴一顶镂花金顶顶子,又套了练雀补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头,收拾停当了,打着伞随着刘保琪到正院来。刘保琪原想,福康安带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汉子,还不知这会子吃肉喝酒热闹得怎样,及至进院才觉得和自己想的大异其趣:上房下房东西厢房各屋都是灯火通明,门窗都敞着,里边都摆的八仙饭桌,坐着军将校尉,却都一个个坐得挺直,也没有酒味儿,只满院的肉菜热香四溢,军将们心无旁骛目不邪视只管饕餮大啖,一声说话并一声咳痰不闻。天井挺立的军士执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鸡也似仍一动不动。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当地官员,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阳知府同知县令这群人,倒也都肃穆庄重,只坦然进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绅和福康安的文办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牛肉能煮得脆爽,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呐!”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肉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肉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肉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肉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肉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激淬,才得这个样儿——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肉——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贵肉,嗯,是这个理儿。”福康安笑着点头,对几个师爷士绅说道,“看来我的兵都是穷命,吃不上了。”众人都忙赔笑说“公爷风趣”、“大帅爱兵如子”“三吮其痈,则勇士战不旋踵”……一片声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着肉味道:“百花香肉,嗯!虽然我品不出一百种滋味,确实不同凡响,作料是你家祖传秘方,想来也与众不同!”说声“赏”,王吉保答应着取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高师傅跪了双手接过,就手里掂量也有五十两,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话就说了一车。刘保琪听是“与众不同”,想起高师傅儿子撒尿光景,不禁胡卢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见高师傅退出去,双手将阿桂的信呈上,说道:“桂中堂的信,请四爷过目。”
福康安接过信,一边展看,一边吩咐:“大约你还没用饭?吉保,给刘大人上饭,上牛肉!”王吉保答应着,刘保琪哪里肯吃?双手连连阻着道:“谢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张罗,我确实吃过——不信你问赵不成!”福康安却看不也看赵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不问这个,只问道:“皇上赐钱大人什么药?”
“回四爷的话,”赵不成是低人一头惯了的,迷瞪着眼站一边看大人们说话,脸上毫无愧容,听见问话,忙笑着呵腰道,“皇上没说,只叫太医院斟酌药方子,在小药房里抓的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黄芪,云南进的冰片、银耳,还有一小包是外藩贡的金鸡纳霜。另外还有和大人送的高丽参、桂中堂是一小包儿西洋参、刘中堂送的天王补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听了道:“我也听说他病了。看这些药都是补虚的。医者说‘看实不泄实,看虚不补虚’,这天时不正,早早的就秋凉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儿进京的,看样子得先走一步儿,你告诉钱大人,只可穿换衣裳上头多留点心,没有用过的药不可轻用,到北京看过太医再说。”赵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带他到账房领三十两盘缠。”
乾隆时宫中御使大监宫禁最严,就是傅家这样的勋威也极少假太监辞色,赵不成原也没敢指望有这份赏赉,顿时喜笑颜开,打叠一肚皮奉迎话要说,福康安却摆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问刘保琪,“住在东院!我是雀巢鸠占了吧——你带有百十个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学政是个穷衙门,禁得你这么折腾?”说着一笑,“方才听是去了洛河岸?”
“是。”刘保琪欠身笑道,“幼读《洛神赋》,嗯……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这份离乡忧思……越北沚,过南岗,纤素领、回清阳……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份惆怅哀婉,忧绪绵长,若不身历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满河舟舸时候到这洛河岸,再也体味不到的。”他咏诵着曹植的赋,已经换了凝思之容。
“看来翰林院也不尽是酒囊饭袋之徒。”福康安点头叹道:“洛河秋雨如此幽远景致,一向在洛阳,倒没有领略,看来我竟是个俗人!”刘保琪便知他指的马祥祖要学曹操故事,只一笑,说道:“大帅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不晓得酸丁寒窗滋味罢了。我们这微末京官行径,您哪里体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京官清贫,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结局领银子过冬嘛!”
刘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号的,岂止是印结局里领银子?”因笑着念诵:“——几曾见伞扇旗锣黑红帽,叫官名,从来不坐轿。只一辆破车代腿跑,剩个跟班夹垫包。傍天明,将驴套,再休提翰苑三载清标,只落得衙门一声短道:大人的聪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签周旋敢挫挠,从今那复容高傲?少不得讲稿时点头拨脑,登堂时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诵这么一段词儿,和前头《洛神赋》情趣迥异,在座的几个师爷和绅士并一众武官竟谁也没听过,觉得又有趣又逼真听得顺耳,都停了酒箸侧耳细聆,傻着眼看。福康安自幼在绮罗丛中钟鸣鼎食,在京师泡大的,竟也不晓得小京官们竟编有这样自嘲小曲儿,听了半截已是大笑,轻轻一拍桌子道:“这词儿有味儿,还有没有?”“长着呢!”刘保琪笑道,接着念诵:“……你清俸无多用度饶,衙门里租银绝早,家人的工食嫌少,这一只破锅儿待火烧,那一只破箩儿等米淘。那管他小儿索食傍门号,怎当得哑巴牲口无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刘保琪道:“那是——乍出京来甜似枣,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当初心太高,雁儿落到如今长班留的少,公馆搬来小。盒剩新朝帽,箱留旧蟒袍。萧条冷清清昏和晓,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念到此处,刘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众人已经绝倒。福康安道:“你为方面大员,京官里头算熬出来了。”刘保琪道;“学政是不小的官,还不是托了阿桂中堂的保举?说起来这官爷也要笑,王梦桥四爷认得的——傅老公爷在时我们常一块到府上的——放了江西学政。那衙门都荒了,蒿草长得齐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黄獾窜,兜物丢砖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