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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廷注视著月娘,顿时心都碎了。这是怎样一个家?怎样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样天人 永隔的儿子?怎样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头去看看世纬,这年轻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 ,举手投足之间,确实和当年的元凯有许多神似之处。元凯,他心中猛的一抽,说不出来 有多痛,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肺呀!“听我说,”他面对世纬,声音沙哑。“今天弄 到这个局面,我真是无可奈何。我看你气宇不凡,知书达礼,猜想你也是个性情中人。我 ……”他深抽了一口气:“诚心诚意留你住下来!如果你肯住下来,我甚至可以……可以 派人去找李大海!让小草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爷爷团聚!这样,你也不至于觉得留下来没道 理,怎样?”“哇!大哥大哥!”小草脱口欢呼出声。“老爷要派人去帮我找海爷爷地! ”她冲过去,学著月娘对振廷一跪,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元凯啊!”静芝又哭又笑的去摇著世纬,兴奋得满脸发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 你爹的,他就是这样的臭脾气……留都留了,还要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 留你了!他说出口了,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这对他是多困难的事……那么,你,你, 你也不走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仰著脸,全心的期盼的面向著世纬,那已失明的双目 盛满了泪,泪光闪烁。世纬觉得整个心脏都为她抽搐起来。
“是的!我不走了!”他轻声说。环视一屋子沉痛而带泪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气,抬 高了声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点东西呢?我饿了!”
“桂圆小米粥!”静芝跳起身子来喊:“鸡片干丝汤!还有枣泥杏仁酥……都是你最 爱吃的,我全准备著!月娘!快去厨房拿,别忘了!还有那袋新鲜核桃!”
就是这样,世纬,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庄暂时住下了。
5
一星期后,世纬的健康就完全恢复了。
走出元凯那间卧室,他有好几天,都沉迷在傅家庄那典雅的庭园里,初次领略了江南 园林的迷人之处。看到他们把形形色色的太湖名,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叹为观止 。小楼水榭,曲院回廊,都别有幽趣。和北方比起来,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筑受故宫 影响,比较富丽堂皇。南方的庭园,却秀气多了。一条小径,两枝修竹,几叶芭蕉,十分 的诗意。世纬尤其爱上了吟风阁朝东的一面墙,那墙上蔓生著常春藤,爬满了整片墙壁, 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下垂著。每当风一吹过,每灯叶子都随风飘动,起伏有致,像一大 片绿色的波浪。在这片绿色波浪中,却嵌著三扇小红窗,窗棂雕著梅兰竹菊的图案,真是 可爱极了。世纬实在想不透,在这么美丽的庭园里,怎么没有酝酿出如诗如梦的故事,反 而演出父子反目,生离死别的悲剧?
关于元凯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月娘断断续续的说给世纬他们三个听了。原来 ,元凯在十多年前,爱上了家里的丫头漱兰。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凯肯将 漱兰收来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祸。但是,元凯念了很多书,又深受梁启超“一夫一 妻”制的影响,坚持要娶漱兰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允许,想尽办法 拆散两人。据说,当时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凯见无法和振廷沟通,竟带著漱兰私奔了 。私奔还没关系,他们两个,居然跪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证下,行了西式的 婚礼。完婚之后,再把漱兰带回家来。振廷这一怒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凯和漱兰,一 齐赶出了家门,当时就措辞强烈,恩断义绝。振廷说过:“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许再 回来!我傅振廷可以绝子绝孙,就是不能承认一个像你这样不孝不义的儿子,从今以后, 我没有儿子!你也不姓傅!”
元凯就在那吟风阁外的广场中,跪地向静芝磕头告别的。
“娘!从今以后,孩儿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谅孩儿不孝!孩儿叩别娘! ”
那天的静芝,呼天抢地,哭得日月无光,却无法阻止元凯的离去。这句话,竟成为元 凯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一年以后,漱兰把元凯的灵柩送回来了。
“灵柩?”世纬震动的看著月娘。“他怎么会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著泪。“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灵柩送来那天,你们信吗 ?竟是老爷四十五岁的寿诞。在宾客盈门中,漱兰一身缟素,伏地不起,灵柩砰然落地, 满座宾客,人人变色。可怜的老爷和太太,这种打击,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爷不相 信那里面躺著的是少爷,下令开棺,棺盖一打开,少爷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 死过去。从此以后,太太不许人说元凯死了,她拒绝这个事实,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 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宁愿相信元凯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来了!”月娘看著世 纬。“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认定你是元凯的原因,这‘陌生人 ’三个字,对太太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来如此!世纬吸了口气。
“可是,那元凯正当年轻力壮,怎么会突然死掉呢?”他问。“他是病死的,详细情 形,我们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兰,穷途潦倒,贫病交迫。这也是太太 无法原谅老爷的地方,元凯走的时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他是这种家庭里养大的 孩子,平时都是丫头佣人伺候著的,他几时受过生活上的苦!”“漱兰呢?”青青追著问 :“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在哪里?”月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的说:“傅家的女人都很惨。漱兰把灵柩送来那天 ,大概已经不想活了。她那副样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著元凯去了。偏偏老爷在悲愤 得快发疯的情况下,对漱兰痛骂不停。漱兰听著听著,就一头对棺木撞了去,差点就撞死 了!你们不知道,那个场面有多么惨!幸好漱兰的娘朱嫂陪了她来的,朱嫂哭著,抱著, 求著,拖著……把漱兰带走了!”她顿了顿,眼神深幽。“从此,我们谁也没见过漱兰。 十年了!漱兰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故事说完了。一时之间,世纬、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窗外,暮色正缓缓的罩下来,黄昏的余晖,把一树的阴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砖上,有一 种凄凉而神秘的美。世纬看著月娘,直觉的感到,她对于这个故事,多少还有些保留。“ 你呢?”他忍不住问。“我听你谈吐不俗,不像个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吗 ?”月娘脸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 家庭的女儿,和傅家沾了一点亲,只是我家早就败落了,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比我小八 岁的丈夫。我们家乡常常把女儿嫁给小丈夫,说不好听,就是卖过去了。我十六岁嫁过去 ,丈夫才八岁,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岁,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说我不祥,克死了丈 夫,赶我回娘家,我爹那时已去世了,娘家没人肯收留我,我举目无亲,就投到傅家来, 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著太太。我来傅家,已经十二 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著它发生的。说起来,太太对我有恩,所以,有 时候……她就是对我发发脾气……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一个女人的沧桑 。世纬对月娘,不禁油然起敬。从月娘身上,就联想到青青,从大红花轿上逃走的青青。 中国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青青的逃婚,实在是勇敢 极了,正确极了。想到这儿,他就对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说的故事里,满 脸戚然,满眼哀切。
“世纬!”她忽然就回头对世纬正色说:“你不可以再那么绝情了!老太太叫你几声 儿子,你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把你当儿子一样疼著,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动 不动就说要走,来威胁人家!”
“是啊!”小草接口说:“婆婆好可怜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对婆婆好一点!”世 纬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确实可怜,但是,自己这个假儿子,骗得了一时,骗得 了一世吗?走,是迟早的事,等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 那时,今日的“不忍”,可能会变成那时的“残忍”,然后,又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 样一想,他的头就又痛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兄妹!”月娘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你们肯留下来,真是傅 家的幸运!我们过一天是一天,希望没多久,太太就能明白过来!好了,不能再谈了,我 去厨房看看,太太今天给你炖了莲子银耳汤,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不不,”她改了口: “是元凯少爷以前最爱吃的!希望你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表示,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
月娘走了。世纬用手揉了揉额角;看著青青。
“兄妹啊?”他说:“你到底对傅家怎么说的?”
“说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著他。“不然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从花轿上跳下来, 跟你这样奇奇怪怪来扬州!别人会怎么想我呢?”“那……”他的头更痛了。“小草跟我 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你赶快说说清楚,免得我穿帮!”“我说……小草是咱们家的邻居, 尽受表婶儿虐待,所以咱们兄妹就……”“见义勇为,把她护送到扬州!”他接口:“是 吧?你编故事还编得挺好的呢!”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青青顿时脸色一沉。眉毛挑得高 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立刻就剑拔弩张。她挺直背脊,颇受伤害的冲口而出:“怎么 了?我说你是我哥哥,难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钱打发我们,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我 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们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连根扁担倒下来我们也 不晓得那是个‘一’字,更别说要我们像你一样满嘴掉文儿,动不动就四个字四个字打嘴 里成串的溜出来……你看不起我们,你尽管去告诉傅家老爷太太,说咱们两个是你路上捡 来的……”“喂喂!你有完没完?”他忍无可忍的喊:“我说了看不起你们吗?我什么都 没说,你就大发脾气,讲了这么一大堆,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气。“听也听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们,我是大麻烦,小 草是小麻烦,婆婆是老麻烦……你恨不得把我们统统摆脱了,不就结了?”
世纬怔了怔,声音大了起来:
“你这句话倒说对了!自从遇到你们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的跟 著你们乱逃,然后天气也变了,荷包也瘦了,头也打破了,又伤又病的把你们送来,却被 瞎婆婆抓了当儿子,弄得我困在这里走不了,你们的确是一对大、小麻烦!我实在弄不懂 我怎么会招惹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