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目光交错(2)
大凡蓝图都是让人激动的,或者仅仅是让人激动。我趴在腊八的炕头,以自姜斯年教授那里剥得皮毛的严谨眼光,审视着图纸的每一个细节。从整体上看,新村显现出井井有条、实用又气派的风格,两条各长六百米、呈十字交叉的中央街道两侧,均匀有致地分布着小学校、村医院、农药及种子销售网点、公共浴池、粮店、屠宰场、小戏院、拖拉机加油站及维修铺等公用设施,造型比一般农舍要高大一些,挂着醒目的标牌。显然,这大环境的设计出自对农村生活颇为熟悉的设计师之手,生产和生活的急需之件,无一疏漏。从单体看,每一座宽七米、深六米的院中,座落着一幢两户连体的别墅版农舍,院中一道水泥矮墙分隔,墙两边各设一些垂挂农具的钩架。每户底层三间、二楼两层,底层房间一明两暗。后院偏小,呈半弧形,设蹲式马桶的厕所和沼气池。自来水管和电视插孔铺到各户。屋顶平铺,用作晒麦和晾菜的露台。厅堂方正宽敞,摆放条几及祭祖烧香时的供桌都已标出,样本图上有一个设计师还调皮地勾了个神来之笔:在厅中吊扇的根部画了个肥硕的燕巢、在烟囱上勾出几缕袅袅的炊烟,寥寥几笔让枯燥的图纸迸出了盎然生机。
腊八把图纸一揉,就要扔,大大咧咧地说:“屌毛灰呀,倒数八辈子,哪有福气住这屋呢。再说,全村房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喝醉酒了还不撞错门,摸到人家寡妇床上去。”郭建辉哈哈哈地呲个瘪嘴笑了起来。七姑赶紧把图抢了过来,楞了会,她眼里突然冒出了晶莹的泪光,说:“你这傻孩子啊,今年除夕夜,把这张图烧到阴曹地府,给你爷爷瞅瞅。当年他豁出命闯总督府,不就是为这吗?收到纸,他肯定要托梦给我的。”
“预算做细了吗?每户得掏多少钱啊?”我问郭秘书。
“大概每户三万多块钱吧。乡里贴进去一些扶贫款、再发动富裕村镇援个手,估计每家最终还得掏个两万五多点。唉,也是猛了点,可标准不定高点,过两年就淘汰了。领导看了也不提神儿。乡长下狠心啦,要搞,就搞个咸鱼翻身!”郭建辉说。
“乖乖个龟熊,三万多块呢。把沿淮七十二镇的野狗全宰了。屄毛卖出貂皮价,也填不饱这个大洞。”腊八一旁嘟囔着。
“这钱咋个出法呢?”我问。
“乡里跟工程承包商讲妥了,乡财政兜底,先建后还债。每年秋后从各户卖粮款里扣,人不死、债不烂。这个倒不怕。”
“粮比猪粪还贱。靠卖粮款,还不得从爷爷头青扣到孙子头白?我跟腊八娘儿俩,没病没灾的,一年积攒个三、四百块钱就撑死了,你算算瞧,这咋个还债法?”七姑插话说。
“嗨我说你们瘫子村的人就是心眼憨。脑子里死根筋,拐不过弯。政府让你们搬,你们索性就搬啊,建筑商再恶也做不了黄世仁,他只会找乡政府偿债,政府急了上银行哭啊。银行是国家的,政府也是国家的,肉烂在哪个锅里不是一样啊?唉,我说你们开窍没有?”我知道,郭建辉不是酒醉,不会吐出这些。“再说了,瘫子村三年两灾,乡政府还是拿了大把的的票子喂了河神。搬上来后,乡政府救灾的钱倒省下来了哇”。
“我算窥出点道道了。各打各的算盘,各算各的帐。当官算的是政治帐,老百姓做的经济帐。”我说。“只有腊八,算的是笔狗肉帐。”郭秘书用筷子敲着酒瓶,又神经质似地尖声笑起来。不知为啥,一听到他的笑声,我的脊梁骨就一阵阵隐隐作痛,我想起了从夜间柴房冲出的飞天蜈蚣的嚎叫声。这笑声,有着铁片从锅底不断刮过的那种尖厉。
“你们这些乡政府的干部,不怕被这笔烂帐套住脖子啦?”我说。
“嗨我说你这个钻故纸堆的历史学家,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你替死人担心透了,还替活人操心啊。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是铁打的乡政府流水的小跟屁虫。等到帐烂了,王乡长的乌纱帽早壮得像头牛啦,我也跟着去喝辣的罗。我那姨妹子陶月婷也经常这么说,真傻呢。”郭秘书一脸的不屑。酒还接喝,他越发地来了精神,指着腊八说:“我算是琢磨透了,一人一种命,腊八是天生握刀的命,你陈教授是握笔的命,王清举是握大印子的命,梅虎他是握锄头的命,我呢,我是握着别人尾巴跟着瞎转的命,想换一种命过,都难啊”。
第二天上午,郭秘书跟着梅虎,一家一户地递送那份新居图纸。梅子孝恭恭敬敬地收下了,这怪老头每次见乡里的人,都要微微地躬点身子,老花眼镜仿佛就要从鼻梁上滑下。印子媳妇接过图纸,一声不吭地揉了揉就丢在了炕上,弄得梅虎尴尬地瞅郭秘书的脸色。许多人家倒是跟德贵一个口气,瞅着虎子吃惊地说:“给我们瞅着啥呀?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线条条,我们瞅了也不明白,等你们爷儿俩拿主意呀!”
傍晚,到了麻三叔地炕头,郭建辉细心地摊开图纸,从新村设计总体构架讲到每间屋子的用途,直讲得口干舌燥。虎子像个木头人一般立在炕边,他从来不盘腿上他爹的炕头,有时麻三叔喊他陪着喝酒,他就搬张木凳坐在炕侧,低着个头。喝的也尽是些闷酒,从黄昏喝到月亮爬得老高,也没有一句话。从小就这样,虎子找不到一句非跟爹说不可的话。爹发话了,不轻不重的一句,虎子就朝死里办。死一般沉寂的气氛让郭建辉头皮发麻,讲得也有点乱,他反复地强调着:“乡长说了,一定要把图纸给麻三叔他老人家讲透罗、讲细罗,连茅厕里的每只蛆都要讲到哦。”他想弄出点轻松劲儿。
“嗯。”麻三叔说。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村民梅子孝(1)
大年初一,全村同姓的男丁,不论长幼,各将指头刺破,滴一颗鲜血于碗中,众血汇聚会,将碗置于村中祠堂香案之上。历年风干的血块,成为祠中最重要的遗存。
————瘫子村风习之一
如果你走在雨中,你只会被淋透。但如果你站在雨之外的屋檐下,你就会看见许多细节,看见雨点一个追逐着一个地坠落下来。一场悲剧总有着永不枯竭的细节。可以永无休止地观看下去。哪怕剧中的人早成了骷髅粪土。我现在正是站在瘫子村屋檐底下的一个局外人。我本可以远远地观看这些细节,不受一滴雨点的袭击。但我渴望走进眼前的这场雨中,我渐渐地感觉到王清举搬村造镇的计划会成为雨中的一滩泥泞,我愿意我的脚与别人一起深深地凹陷下去。
镇里很快就作出决定了:要不厌其烦地对瘫子村291户进行登门入室的劝说,只要有超过半数,哪怕只比半数多出一人的村民改投赞成票了,就坚决履行民主的程序,决不迁就少数人的陋识短见。由于镇里人手不足,也由于我供职于著名学府的身份和与村民业已达成的融洽气氛,乡长王清举破例请我这个过路客帮忙,给我安排了三户村民,并反复强调这几个并非难缠户。289户都已分解到做劝说工作的人头,只有两户悬着,一户是麻三叔,另一户是七十多岁的落草名艺人七姑与腊八。王清举高瞻远瞩地说,这两户已被他深藏在锦囊妙计中。我想问个究竟,他笑笑道,锦囊远未到拆封之时。
我自知素不擅辩,有些怯阵,便邀了郭建辉同行。我对郭秘书敏锐抓住任何小缝隙的应变能力深信不疑,他安慰我道,虽然他头顶个几个钉子户,但会随时赶过去增援我。估计村民们白天活重,我便约了郭秘书在掌灯时分来村里。他来得早,我们窝在腊八的炕上天南海北地瞎聊,他打着哈哈地说:你来得不凑巧哟,如果在六月间来就暴添口福了,那时瘫子村夜夜都摆着百鸡宴呢,田沟子里都透着炖鸡的香气呀。嘴馋的人一进村,骨头都酥掉了,乡里干部有脑子,专挑那个节骨眼来村里检查工作。
我说:这也是一种风俗么?郭秘书说,淮河的灾汛素来称作“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是洪灾密集期,头天夜里好端端的满天星斗,凉风习习的,让你头一碰枕头,就能睡个死沉死沉的“阎王觉”。可一夜睡过,说不准就没头没脑的大水已毁了龙王庙,就有人眼皮子没揉松就被淹死了,村民精着呢,一般赶在六月份把育肥了一年的禽畜,鸡呀、猪啊的,都宰了下酒,免得鸡汤没炖香,灾难就扑进门了。正阳关一带把这个叫作“打牙祭”。平日里灰土土脸的瘫子村人这一段都养了个红滋滋的腰壮,小伙儿赶在这一阵子去女家提亲,让女方父母落了个锅盈钵满的好想头。
我们又抽着烟在村口瞎转悠,感觉村民们晚饭该撤碗了,就赶紧跨进了第一户,村民梅二锅子家。郭秘书敛起一路的笑脸进了另一户。
门是敞着的,一踏上门坎,我的头皮就开始发硬,一些词儿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十遍了。我问:“二锅哥在屋吗?”
屋内有一股子汗臭夹杂着腌酸菜或是木质发霉的刺鼻气息,这股怪味一下子扑进我的鼻中。我本能地想,那六月炖母鸡的浓香也未必能盖过这种气味吧。
“在呀在呀,是陈干部吧?”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习惯,这一带村民把城市来的人无一例外地唤作“干部”。
他其实是从我身边的暗处猛地站起来的,唬了我一跳。一盏忽闪忽闪的豆油灯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油污桌面。我侧过头看他时,这个满脸短胡碴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眼神躲闪地低了低头:“在等你呢陈干部,知道你是省城来的呢。虎子早来招呼过了。”他说完就兀自在原来的长凳上坐下来。
我说:“二锅哥,那就好,我本就不是吃乡里饭的,其实就是来跟你唠唠家常”。
我坐了长凳的另一端。在我后来的多次回忆中,总觉得那天的情景有些怪异,西装革履的我和穿肮脏羊皮袄、腰间系根麻绳子的二锅,坐在一条吱吱呀呀响着的长凳的两端,两个多少都有点木讷的男人,多数时刻是在欲语无措地发呆,冷不丁又在昏暗油灯下冒出一句。隔着回忆的悲悯雾气往回看,这两个人,两个陌生者,倒仿佛是都市街心花园的一个怪诞雕塑。空心的。雕塑旁的交谈不能等同于雕塑的交谈。你眼见的泡沫也不等同于泡沫自身。呵呵,呵呵。
我说:“二锅,我也不算瘫子村的外人,我是梅红的熟人呢。”他侧脸看了我一眼。我说你得给我掏掏心窝子,为啥村里人都不愿撤到大堤后面去,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通哦,明摆着的好事,咋都躲着呢?我真是纳闷得慌。
他并不搭话,只是叹口气说:“小红妹子挺出息呢”。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说,咱瘫子头的水就是甜,我每次赶集时都喝不惯镇上的水,喝过就泻,涩。
我说:“二锅,你憋不出个说法,我是没法子回去交差的”。
二锅这才转头正面迎着脸说:“其实咱也不是个憨子,咱有一肚子的苦话,就怕你不中听。你要不嫌脏,就到里屋来瞅瞅。今天为等你来叙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