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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它就是贾宝玉出生时口中所衔的“通灵宝玉”,也是“宝玉”本人。
这个神话故事揭示了贾宝玉这一形象的本质特征——他是一个具有良材美质的“废物”。
具有良材美质的“废物”,这显然是悖谬的表述,而悖谬的产生,在于个人与社会的相互背离和相互抛弃。前面所引作者表示自责和忏悔的一段话中,所谓“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等种种“劣迹”,都一一通过肯定的笔调呈现在贾宝玉身上:他和他的严正的父亲相视若仇,是贾政眼中的“逆子”;他读《西厢记》那么津津有味,一沾到科举程文之类就头疼不已;他不但和大观园中的女孩们如胶似漆,就是同“呆霸王”薛蟠也混得来,可以在一起快活地唱市俗小调,却不乐见正经宾客;他本是个“无事忙”的“富贵闲人”,但听到别人劝他讲究“仕途经济”,便直斥为“混帐话”……。总之,那个时代社会体制中一切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都遭到他的蔑视和抛弃,因而,他就既成为社会政治结构的“废物”,也成为他的“诗礼簪缨之族”的“废物”。但正像宝玉的前身是“补天”之石的神话所暗喻的,追求某种社会性的功业,仍然是作者所肯定的,然而他无法在现实中为宝玉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宝玉的形象,在本质上和《儒林外史》中为“正经人”所不齿的杜少卿很相似,但吴敬梓对原始儒学的信仰,尚能使他让杜少卿参与祭祀泰伯祠那样的“盛典”(尽管作者意识到这也是虚幻的),而在《红楼梦》中,连这种聊可自慰的安排都无法作出。所以,贾宝玉所具备的良材美质,对于他的潜在志向而言,也成了“废物”。
一个追求健康的自由生命、不愿在陈旧的社会规范中僵死或腐烂的才智之士,不能为社会体制所容而成为“废物”,这样的描述已足以发人深思,而无需进一步曲求其深了。
爱情是人生幸福和美感的来源之一,也是痛苦的人生的避难所。在社会生活中失去意义、失去归宿的贾宝玉,便把他的全部热情灌注在大观园那一群年轻女性的身上了。以作者强烈的主观意向塑造出来的宝玉形象,是一个天生的“情种”。一岁时抓周,“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七八岁时,他就会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
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更有一句因林黛玉而起、对紫鹃所说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情已经成了生命的唯一意义,唯一立足之地。
在宝玉作为贾府的富贵分子的现实身份上,他的生活方式绝非严谨。但与此同时,作者又通过宝玉的形象表达了一种理想化的态度,即第五回警幻仙姑赞许宝玉的“意淫”——
这是一种对美丽女性的纯情感、近乎是精神性的爱慕,而不带有“欲”的成分。它把异性之间的情感升华为诗意的、纯净的美感,使之可以成为无意义的人生中的意义,成为对抗社会公认价值观的精神力量。
贾宝玉对于青年女性的普遍性的痴迷,是这种“意淫”的表现;他和林黛玉的爱情,更是这种“意淫”的集中表现。在《红楼梦》中,宝黛两人既有一层表兄妹的现实关系,更有一层以神话形式——所谓“木石前盟”,即“石头”的化身曾在仙界天天为一棵仙草浇水,仙草遂化为绛珠仙子,与“石头”同下人间,愿以毕生之泪还报其恩情——所表达出来的象征关系。在现实关系中,他们的爱情是因长年的耳鬓厮磨而自然形成,又因彼此知己而日益加深的。宝玉曾对史湘云和袭人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指“仕途经济”)不曾?若他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但这种爱情注定不能够实现为两性的结合,因为在象征的关系上,已经规定了他们的爱情只是生命的美感和无意义人生的“意义”。所以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木石前盟”被世俗化的“金玉良缘”所取代,而最终导致宝玉的出家。——这种诗化的爱情带有先天的脆弱性。
包括黛玉在内的寄托着作者的感情和人生理想的女性,在小说中逐一走向毁灭——有的被这腐败没落的贵族之家所吞噬,有的随着这个家庭的衰亡而沦落。由女儿们所维系着的唯一净土也不能为现实的世界所容存,所以《红楼梦》终究是梦。在作者的描述下,这个现实世界毁灭人的价值,毁灭美的事物,最后只剩下梦幻一般的对于美的事物的执着怀想。但这种执着怀想给人世留下了深长的感动。
曹雪芹的《石头记》原计划写多少回已无法知道,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给人的感觉是收束有些急促,显得变故迭起,一片惊惶。从总体上看,后四十回还是保持了原作的悲剧气氛,这是难能可贵的。但最后作者以贾府复振、“兰桂齐芳”来收结全书,还让贾宝玉中了个举人才出家,以迎合市俗的阅读心理,则又破坏了这种悲剧特色。后四十回中写得用力、也最为人称道的,是宝玉被骗与宝钗成婚、同时黛玉含恨而死的情节。如以一般的标准衡量,已经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但如以原作的标准来比较,仍有一种浅薄的感觉。
三、《红楼梦》的艺术成就
《红楼梦》是一部天才的、又是精心构撰的巨作。“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在艺术上,它达到了中国小说前所未有的成就。鲁迅称许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红楼梦》有一个宏大而精致的长篇结构,试加解析,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包含这样一些层次: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感情和婚姻纠葛,是小说的中心线索;由此扩展,大观园是小说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贾宝玉与林、薛及园中其他诸多女性的命运,是小说的基本内容;大观园作为贾府的一部分,这里发生的一切,又与整个贾府即宁国府、荣国府的种种活动密切联系,贾府由盛入衰的过程,以及贾府中复杂的家族矛盾、贾府中其他人物的命运,同样是小说的基本内容,且贾府中的男性与大观园这一女性世界具有对照意味;由此扩展,贾家与薛家、史家、王家的所谓“四大家族”,构成一个社会阶层。虽然除薛家外,其余二家在小说中很少出现,但这种以贾家为主、薛家为辅,带及史、王两家的结构方法,足以反映出这一特殊阶层的面貌;再由此扩展,以贾家为主、薛家为辅的贵族世家,又与外界发生广泛的牵连,上至皇宫,下至市巷、乡野,时近时远地反映出整个社会的状况;在这一切之上,又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虚幻的神话世界,它不断暗示着“红楼梦”的宿命,使小说始终在花团锦簇的景象中透着幽凄的气息。
《红楼梦》具有很强的写实性,这也是作者明确的艺术追求。第一回中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书中第五十四回还借贾母之口,对才子佳人故事陈套的不合情理作了相当准确的批评。虽然书中也有些作为哲理意蕴的象征表现而存在的荒诞神异的成分(主要集中在第一和第五回),和小说的写实情节彼此映照,但它又游离于写实情节之外,不致对之产生干扰。另外,小说中对宝、黛的爱情有些“诗化”的渲染,但这种“诗化”同样受到适当的控制,并不脱离由各色人物共同构成的活生生的生活环境。
因而,整个《红楼梦》的故事,是在自然的生活状态下展开的。前八十回中,虽高潮迭起,却没有因为纯属偶然巧合的因素而发生的突兀离奇的情节;各种生活场景的描写,都尽可能在平平实实中此起彼伏地交替变化。而全书精美的结构,就隐藏在这样自然的情节中。
《红楼梦》最值得称道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这方面同样表现出写实的特征。作者对于他笔下的人物,当然是有喜有憎,但他完全避免了浮浅的夸张和概念化的涂饰,而以深入的体察和天赋的灵感为凭藉,表现出人性的丰富含蕴及其在不同生活状态中的复杂情形。在八十回的篇幅中,有上百个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在活动,而无不自具一种个性、自有一种特别的精神光彩。同样是追求个性表现的准确生动,《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朴素、简练、明快的笔法不同,它要更讲究精雕细刻。哪怕是出场很少的人物、如书僮茗烟,乳母李嬷嬷,丫环金钏儿、彩霞等等,竟也是写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足以显示作者的才华和一丝不苟的创作精神。用譬喻的方法来说,《红楼梦》犹如一位天才导演和一群天才演员合作的演出,不论角色的主次,哪怕是几个动作,几句台词,也必定演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不肯随便敷衍过去。
在《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中,关于贾宝玉前面已经说了很多,不再涉及。此外引人注目的,首先是王熙凤,作为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她是《红楼梦》女性人物群中与男性的世界关联最多的人物。她“体格风骚”,玲珑洒脱,机智权变,心狠手辣。她对家族的腐朽和衰败看得比谁都透彻,但她绝不肯牺牲自己来维护家族的命运;她不但不相信传统的伦理信条,连鬼神报应都不当一回事。作为一个智者和强者,她在支撑贾府勉强运转的同时,尽量地为个人攫取利益,放纵而又不露声色地享受人生。而最终,她加速了贾府的沦亡,并由此淹没了自己的美丽而邪恶、富有才干的生命。在《红楼梦》中,这是写得最复杂、最有生气而且又是最新鲜的人物。
薛宝钗的精明能干不下于王熙凤,但她却具有封建“妇道”伦理所要求的温良贤淑,所以她的言行举止就显得委婉内敛。她有很现实的处世原则,能够处处考虑自己的利益,但她同样有少女的情怀,有对于宝玉的真实感情。但她和宝玉的婚姻最终成为空洞的结合,作为一个典型的“淑女”,她也没有获得幸福。作为宝钗对映形象的林黛玉,是一个情感化的、“诗化”的人物。她的现实性格表现为聪慧伶俐,由于寄人篱下而极度敏感,有时显得尖刻。另一方面,正因为她是“诗化”的,她的聪慧和才能,也突出地表现在文艺方面。在诗意的生涯中,和宝玉彼此以纯净的“情”来浇灌对方的生命,便是她的人生理想了。作为小说中人生之美的最高寄托,黛玉是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也恰好象征了美在现实环境中的病态和脆弱。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不仅写出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以及女尼妙玉这样一群上层的女性,还以深刻的同情精心刻画了晴雯、紫鹃、香菱、鸳鸯等相当数量的婢女的美好形象,写出了她们在低贱的地位中为维护自己作为人的自由与尊严的艰难努力。这里晴雯是最令人喜爱的,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俏丽明艳,刚烈孤傲,敢于反抗。当她担着“狐狸精”的无辜罪名被赶出大观园、垂死于病榻之际,对着偷偷赶来探望的宝玉,挣扎着铰下自己的指甲,脱下自己的内衣交给他,哭着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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