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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虫,蜘蛛也,致身罗网间,实腹亦罗网间。愚感其理有得丧,因以言赋之曰:物之小兮,迎网而毙,物之大兮,兼网而逝。而网也者,绳其小而不绳其大,吾不知尔身之危兮,腹之馁兮,吁!
这实际上是在写社会,强者捕食弱者,又为更强者所食,勾勒了一幅黑暗的社会图景,也表现了他绝望灰暗的心境。又如《说天鸡》仅百余字,说徂氏父子养鸡,儿子不像父亲那样重视鸡的实际本领,只注重“毛羽彩错,嘴距铦利”,养出的鸡全然无用,以此影射唐王朝的用人政策。但全文仅末一句“道之坏也有是夫”点题,显得含蓄而又不失锐利。而《英雄之言》讽刺帝王夺天下总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越妇言》讽刺读书人以“匡国”、“安民”为标榜,其实不过求富贵通达,并以此骄人,文笔都干脆利落,思想也深刻敏锐,善于借寓言、历史故事的旧话新说来揭示被人们忽略了的现象。
这种特点也常常出现在他的诗里,如《西施》: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在当时关注社会问题的诗人中,聂夷中(837—?)是比较出色的一个,他的几首诗都很著名,如《咏田家》: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此外,杜荀鹤(846—904)也有几首诗写得很好,如《再经胡城县》: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晚唐讽刺性短文和批判性的诗歌,在揭露社会黑暗、反映下层百姓的艰辛苦难方面,具有以前很少见的尖锐、大胆,这确实为晚唐文学带来了一股生气。
然而,上述作品并不是晚唐后期文学尤其是诗歌的主流。
这一时期的大多数诗歌,包括皮日休、杜荀鹤、聂夷中的许多诗作在内,仍是以山水风月、赠酬送别以及自身伤感情怀等为主,他们写诗的精力,也主要放在这一边,其艺术风格上大致可以分成两个类型。
第一类诗歌,主要继承姚合、贾岛的诗风,以抒写个人苦闷伤感为主要内容,以自然山水为主要意象,讲究语言的精心锤炼。这是晚唐诗歌的一大流向,相当多的诗人的作品都属于这一类型。只是从马戴、雍陶以来,这批诗人也吸收了白居易等人诗风的平易流畅,并受老、庄哲学与佛教思想的影响,倾向于静观默识的观物方式与淡泊恬静的审美情趣,逐渐摆脱了姚合、贾岛诗中还很明显的生涩尖新的特点而趋向于清丽流动,他们能把反复锤炼的词语与流动的意脉自然地融铸起来,把敏锐的官能感觉所捕捉到的物象与细致的情感体验结合起来,形成比较自然清畅的诗句。比如杜荀鹤,无疑受姚、贾诗风影响很深,他曾说自己“苦吟无暇日,华发有多时”(《投李大夫》),“一句我自得,四方人已知”(《苦吟》),并在贾岛墓前缅怀这个前辈诗人说:“山根三尺墓,人口数联诗。”(《经贾岛墓》)对好句的追求与珍视可算是执着了,但他的诗却绝不生涩,也无寒苦之气,如《秋江晚泊》:
一望一苍然,萧骚起暮天。远山横落日,归鸟度平川。家是去秋别,月当今夕圆。渔翁似相伴,彻晓苇丛边。
全诗平易晓畅,三四两句写景,虽然不甚新奇,但景致舒展,高下相形,有动有静,有纵有横。又如《春宫怨》中“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二句,以融融春光反衬出宫女的寂寞,其中“暖”、“碎”、“高”、“重”用得很巧,却不显得雕琢。此外,如“一溪月色非尘世,满洞松声似雨天”(《宿东林寺题愿公院》),“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题弟侄书堂》),“四五朵山妆雨色,两三行雁帖云秋”(《隽阳道中》)等,也都自然清新,细腻生动。而另一位诗人郑谷(约851—约910以后),也是苦思苦吟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曾说:
“属兴同吟咏,成功更琢磨。”(《予尝有雪景一绝》)而著名的“一字师”的传说似乎也正好说明他对炼字琢句的重视。但他的五言诗句如“极浦明残雨,长天急远鸿”(《夕阳》),“孤馆秋声树,寒江落照村”(《奔避》),“一径入寒竹,小桥穿野花”(《张谷田舍》)等,都是经过细心锤炼而又清新易晓的。而他的七言诗,如《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又如《柳》:
半烟半雨江桥畔,映杏映桃山路中。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
都是把意蕴融化在全诗正面描述的境界之中,而不是用个别字眼来突现,所以语言明白流贯,整体感很强。
第二种类型的诗歌,则主要是继承了李贺、李商隐的一些特点。在这里可以谈到的是唐彦谦与韩偓的诗。
唐彦谦(生卒年不详)字茂业,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咸通二年(861)进士,当过绛州、阆州刺史。他是晚唐各家诗人中受李贺、李商隐影响最明显的。像《叙别》一诗中“蟠拏对月吸深怀,月府清虚玉兔吼。翠盘擘脯胭脂香,碧碗敲冰分蔗浆”,就很像李贺诗的奇崛瑰丽;不过大部分近体诗更近于李商隐,如《东韦曲野思》:
淡雾轻云匝四垂,绿塘秋望独颦眉。野莲随水无人见,寒鹭窥鱼共影知。九陌要津劳目击,五湖闲梦诱心期。孤灯夜夜悉欹枕,一觉沧州似昔时。
诗中以各种五光十色的意象掩藏朦胧缭绕、含蓄曲折的意蕴,只是在曲折回环的咏叹中呈露给人们一种情绪,这显然是效仿李商隐的风格,另外像《无题》十首,模拟痕迹就更明显了。但是他没有李商隐那么深沉的感受和那么精致的技巧,诗也没有那么含蓄和朦胧。
韩偓(842—923)是以《香奁集》为人熟知的,这部集子的内容与风格正如其名,是写男女之情的绮丽诗歌,其中也不乏佳作。如下二首: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闻雨》)
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绕廊》)
都写得婉约生动,那种细腻的体验、明丽的字句都很像李商隐。据说他是李商隐的外甥,当年李商隐曾以“雏凤清于老凤声”(《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赞许过他的诗歌,当然他会受李商隐的影响。不过韩偓诗的感情不像李商隐那样深厚,诗意相对而言也不是那么朦胧曲折。另外,他常常能以画景化诗景,描绘出一幅明丽清朗的画图,如“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春尽》)。至于他亲身经历离乱之后,所写《故都》等感时伤怀的诗,心情十分沉痛,那又是另外一种风格了。
在晚唐后期诗人中,韦庄的情况和前面所说的诗人有些不同。韦庄(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乾宁元年(894)进士,曾任右补阙,后为西川节度使王建掌书记,前蜀建国,官至宰相。有《浣花集》。他的诗既不重字面的精心雕琢,很少有突出的个别字眼,也不用绮艳的色彩,而是以自然流畅为宗,以浅近而明丽的语言,表现淡运的意境,似乎较多取法于白居易的近体诗。他是晚唐五代杰出的词人,诗风与其词风颇为相近。如《古别离》: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因不在个别字眼上下功夫,诗的意脉显得十分流贯。说离愁别恨不从眼前落笔,而遥带云外江南,韵味悠长。
韦庄的许多诗篇抒发了对唐末王朝衰亡、社会动乱的感慨,如《忆昔》“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与东吴生相遇》“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等等。他的长篇歌行《秦妇吟》写一个上层妇女在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以后的遭遇,曾传诵一时,后世失传,直到近代才又从敦煌遗文中发现。诗中固然表现了作者的阶级意识和对黄巢军队的仇视态度,但也确实反映了那种历史大震荡中的不少真实情形。从叙事技巧来说,它在唐代同类诗篇中也是相当特出的。
最后应该提到的是著名诗论家司空图(837—908)。他字表圣,河中(今山西永济西)人,咸通十年(869)进士,官至知制诰、中书舍人,后隐居中条山。他的诗并不十分出色,大体上与郑谷相仿,吸收了王维、韦应物及姚合、贾岛的一些特点,在语言的精致工巧之外有一些清新自然的韵味,如他自己自夸的“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等(见《与李生论诗书》),但在诗歌理论方面,他却提出一些具有深远影响的看法。
司空图诗论的核心观点,见于他的几篇书信。在《与李生论诗书》中,他提出谈论诗首先要善于“辨于味”,诗歌的“味”用譬喻来说,不能够酸只是酸,咸只是咸,而要达到一种“咸酸之外”的“醇美”,或者说,是一种“味外之旨”。在同文中,他又用了一种相似的说法: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而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在《与极浦书》中,司空图说:
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
所谓“味外之旨”,“韵外之致”,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只是说法不同,意思是差不多的,即强调诗歌所要表现的,不是从语言意义层面上就可以理解的情绪或形象,而是语言意义层面之外的某种可以感受却不可究诘的韵味。这和一般地说含蓄说朦胧尚有所不同,它和中晚唐盛行的禅宗思想有较深的关系,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从重视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强调诗的作用在于引发联想而不在于描述和说明这一点来说,司空图的诗论对后人有重要的启发。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和清代王士禛的“神韵说”,都受到他的影响。
列于司空图名下的诗论著作尚有著名的《二十四诗品》。
近时有的研究者提出此书实出于明人的伪托,这个问题尚有待深入研究,我们这里暂存疑。《二十四诗品》又名《诗品》,它把诗歌风格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在各品之下各以十二句四言诗加以解释,如《含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这十二句中,有具体说明,也有曲折比喻,有些抽象与玄虚,这是因为风格毕竟是不容易直接说明和具体解释的。
《二十四诗品》也颇重视诗的言外之旨,除上引“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其他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雄浑》)、“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冲淡》)、“离形得似,庶几斯人”(《形容》)、“远行若至,临之已非”(《超诣》)等论述,均与前引司空图诗论相合。此书的长处是善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