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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想,便又联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辞而别,到这里来之前也没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会儿她是根本想不到我会在哪儿的。她往我住的宾馆给我打过电话吗?知道我已离开哈尔滨究竟会作何想法呢?这几天她也像我一样,时时联想到我吗?抑或也像我一样,希望躲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冷静下来,把自己好好儿想个明白,把对方——也就是我好好儿想个明白,把我们之间太快地就发生了的事前前后后想个明白?
我的逃避行径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呢?
我总在内心里替自己辩解,认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为火车票提前一天订到了。
我又总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为订到了的火车票可以退掉。再订不难。起码我可以在动身前给她打个电话,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里也有电话。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临睡前都要听完电话里的留言……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和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她不是一个娼妓。
而我不是一个嫖客。
而我的行径又多么像一个嫖客!
而这一种行径,实际上已经将她等同于一个娼妓了。
而这一种行径,使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连一个嫖客都不足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间,一旦动了真情,事后也是要由他对她说几句“后会有期,多多珍重”之类的话吧?
我不曾怀疑我对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
也不曾怀疑她对我同样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这一点,倘若哪一天我们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对簿公堂,肯定也是我绝不否认的。肯定也是她绝不否认的……
我确信我和她都绝不会否认这一点。
再说由谁来主持一个对我和她进行审判的所谓“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吗?
他配吗?
他又岂配!
对我,他也许不无理由。对她,他是连一条理由都没有的。
何况,她不是已经对我说过,他们之间是达成了默契的吗?
他对他猎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
难道他的钱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标准吗?
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太可耻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个东西。
虽然已来到了这个没谁会注意我没谁会认识我的地方,两天中我却一直在审讯自己拷问自己,结果是我对自己轻蔑到了厌恶到了从没有过的地步。
不是因为别的,恰恰乃是因为我的逃避行径。还因为我对她的种种分析,种种困惑,种种猜疑,种种主观臆断和胡思乱想……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迷恋上的女人这样!
尽管迷恋和爱似乎是有区别的——不,没有区别。区别何在?迷恋不就是爱到至极的程度吗?尽管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爱着并且似乎是在爱着,但又究竟能有几个是可谓迷恋对方的?一个男人一生不曾迷恋过一个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这种迷恋被从最令他满足的形式上圆了,还有什么别的幸运比这一种幸运更是最大的幸运?
她圆了我对她的迷恋。
尽管似乎我也圆了她的某种想象,某种渴望。但我确信,我认为,更应该整个心灵都充满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实,她真挚,她坦白,她坦荡,她用情调兑了爱,也用欲调兑了爱,调兑后她与我共饮共醉,她彻底的要,也彻底的给……
我细细品享了,我彻底大醉了一次,我彻底满足了一次,我明明还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彻底大醉一次再彻底满足一次……
可是我却像个贼似的逃匿了,像个害怕被追赃的人。就因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诗集。就因为“她自己的家”里悬挂着一个工艺相框。就因为还有我没见过的一种挂历。而挂历上也不过就是一裸身披铠的女人……
你呵你呵,你他妈的这个混蛋!
我的那名当前台经理的学生,并没能像他在信中保证的那样对我履行他的诺言。据他说,在他写给我的那封信发出的第二天,他就被总经理“炒鱿鱼”了。在我当年下乡过的地区,在这个从前的边睡小镇,从我当年曾教过的一个正宗北大荒人后代的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炒鱿鱼”三个字,使我研究地望着他竟诧异了许久。尽管此前从南方到北方,我已经很是听惯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说“炒鱿鱼”三个字。就好像从小就听惯了中国人说“X你妈”或“他妈的”一样。然而一个港台的流行词,先是在南方大陆中国人主流语汇中的仿佛最具现代感的新词被说道,后来传播到北方,后来通用于全国,以至于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也被学舌起来,还是令我感到了时髦的高速度。
到处人满为患。最后我的学生将我安顿在一家私营旅馆。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浑身的“外交”解数。调动了他在当地的一切社会关系。于是我表示对他的安顿很满意。事实上我也的确很满意。虽是一家私营旅馆,条件简陋,但一切方面还算干净卫生。服务也格外热情周到。而且地处市郊。开了窗可望见远山,望见不远的农田。这恐怕是最安静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我单独一个房间……
我的学生抱歉地说了些“请老师多多包涵”的话,以及今后我再“光临”,他将会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证,就于当天下午过到黑龙江那边儿“跑单帮”去了……
两天来我一个字也没写,我总处于思索状态。渐渐的我似乎有点儿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这个地方,不是站在黑龙江边上,我可能回忆不起《两个探险家》这部前苏电影。那么我也就不见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电影里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谁呢?娜嘉自然像她电影里的母亲,四十四岁的我,虽然早已不再主观臆想自己是一个少年,虽然早已不再做什么少年,对少女的迷恋之梦,但少年时期的迷恋偶像,仍如同一张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记忆中。我读大学时,曾在上海五角场买过一种“简易显像纸”。是两张附着了什么化学粉剂的淡蓝色的纸。很便宜,才一元钱。可剪成八张四寸照片那么大的纸片儿。将纸和底片都浸湿了,将底片的正面儿贴在纸上,用两小块儿玻璃夹住,在强日光下晒二十分钟后,纸片儿上就会出现影像。虽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将模糊认为是一种朦胧,一种特殊冲洗效果。当年完全是图便宜才买的,买了却一直没有实验过,也没舍得扔。每每整理旧物时,每每犹豫一阵,又塞入信封里保留着了。如今家里已经有了照相机。留影或冲洗放大,已不是个问题,但不知究竟为什么,还舍不得扔,还珍惜地保留着……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买来的那种“简易显像纸”——而她恰如一张底片,一张很珍贵的底片,我们都在某种记忆的清水里浸湿了,我们被“缘”这双无形无状的手对贴在一起了,又被“缘”这双无形无状的大手夹在了两块生活的玻璃之间——一块意味着我的生活,一块意味着“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缘”这双无形无状的大手,又将我们置在情欲的强光之下经过曝晒,于是她的影像出现在我这张“简易显像纸”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亲,说到底又仿佛是娜嘉。在现实的生动炽烈的情天欲海之中,她是一个我初识又似曾相识的女人。正如她也觉得我似曾相识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在我被压抑了二十余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仿佛古老了的“少年纪”的意识里,她又如我当年不被人知的暗恋的异性偶像……
于是我“少年纪”的古老情欲,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岩浆奔突的冲撞,猛烈地喷发而出,与一个成年男子的现实情欲(它始终在期待着意外的强烈冲击和嚣荡,仿佛已期待了一万年了)聚汇成了具有无比焚化性的岩浆流……
突然一只手拍在我肩上。
我吓了一大跳,猝地回过头,见是一个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这位先生,借个火儿。”
我对人称我“先生”很不以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乐意,总觉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戏或电影电视剧……
我不大高兴地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您吸吗?”
他很客气很斯文地问。
我说我不吸,我说谢谢。
还我打火机时,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真火啊!”
我完全是出于礼貌而反问:“您指什么?”
“边贸,改革,开放……”
他说完,深吸一大口烟,缓缓吐出一条烟蛇。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您是从北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
“我有这方面的特异功能。”
他诡秘地朝我一笑。
“您……是一位特异功能大师?”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以为自己又有缘遇到了一位高人,看出了我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前世慧根,所以主动接近我,打算相机对我进行超渡。
这个时代啊,怪诞玄妙之事层出不穷,各路气功大师和特异功能大师纷纷出山,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广收弟子门徒,后来者居上,形成了一股比一股庞大的派系。使人常想,如果真在中国实行民主选举,什么国家主席,什么总理副总理,什么政治局委员,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大概都会被大师们联合起来一揽子承包了吧?就虔诚而言,就信仰而言,在中国也许非气功或特异功能所形成的影响之大莫属了。一次我在某部队礼堂有幸参加了一位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台上分插着肃穆的国旗和军旗,正中是巨形“八一”五角星。而气功大师在台上用“天语”调遣“天风”和“天香”,当时令我浮想联翩,心不专一,哪里还能受功呢!……
“您抬举了,我倒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大师。不过,我有一种直觉,仿佛咱们之间不无缘分。”
他这么说,我倒愈加认定他肯定是一位高人无疑了。
我恳切地说:“大师,您要真想渡我,您就直言。我这人欠少灵性,您不直言,我是不大容易顿悟的。倘若您把我点示透了,天涯海角,我跟您走就是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对气功、特异功能、天外有天、地球人外有宇宙人、生命轮回、投胎转世、因果报应、劫劫往复等等之说,近年来,由不信而信而很信了……
再也没有什么繁衍于政治的信仰能成为我的信仰了。
我又是个没有信仰不大行的人。没有信仰我总感到缺少人活着挺主要的什么,活的不大对劲儿似的。
而且我也不能像子卿,不,像翟子卿那么样,干脆便将金钱索性当作信仰。我丝毫也不怀疑金钱的魔力。甚至并不耻于公开承认,那乃是十分之巨大十分之伟大的魔力。但作为信仰,总觉得未免太使人辛劳了。还不如较普通的信仰,比如吃斋念佛来的容易……
他又笑了笑。
他用高深莫测的口吻说:“你若认为我打算渡你嘛,我也并不否认这一点。我是打算渡你。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