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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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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这样一位女郎和子卿之间,一边有友情呵护着,一边有色“情”殷勤着,宛如红烟舒其左,紫气罩其右,竟不禁的受宠若惊起来。
    此时一道道美味佳肴上来了。
    子卿擎起杯说:“咱们开始吧,今天我格外高兴,愿意陪诸位尽兴。不过有言在先——晓声没酒量,大家不要勉强他!”
    众人都点头道“一定一定”。
    公关小姐还将红唇贴近我耳,悄语道:“放心,有我为你保驾。”
    她说完,我下意识地用手搓了搓耳朵。我觉得她的红唇说话时似乎已贴上我的耳朵了,怕留下鲜红的唇迹,而自己浑然不晓,在别处使发现了的别人对我“刮目相看”。
    酒过三巡,把我硬拽来的人对我说:“请你来,你今天还不想来。真不来,能与华哥久别重逢吗?为了这一点,你该不该干一杯?”
    大家都七言人语地替我说应该应该。
    子卿也说:“人家‘出师有名’,那你就舍命陪君子一次吧!”
    我说:“好!”
    于是我与子卿撞了撞杯,举杯向众人一一致意,一饮而尽。
    满满一杯啤酒饮下,觉得口中甜滋滋的。正纳闷儿,公关小姐暗扯了我一下,我看她一眼,她冲我狡黠地一笑,我才明白:不知何时,她早已将我的酒兑入了大半杯饮料。
    我很是感激她。对她的印象顿时好起来。
    “华……先生,能否……透露一下,您现如今,究竟……究竟到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那个中国……中国人中的……哪……哪个档次……”
    有人一边不停打酒嗝儿,一边向子卿探身发问。那是个贪杯的。自斟自饮的,已经比大家多喝了三四杯。脸也红了,话也不利落了。
    子卿正剥虾,目光瞧着手中的虾,微笑不语。他并不像某些做东道主的人,对宾客们的一切话题似乎都积极参与,担心自己对谁的话题表示漠然就意味着漠视了谁的存在似的。他仿佛对谁的话题都相当漠然。都缺少积极参与的兴致和情绪。他只偶尔对自己敏感的话题插问一两句,或者根本不问,只不过注意听听。他的兴致和情绪,仿佛不在任何话题方面,只在吃上。我见他吃什么都很津津有味儿,一副大快朵颐的样子。也不迁让,该下手,则挽挽袖子便下手。看得出他尤爱吃虾。侍者小姐已经给他换过两次小碟儿了。第三个小碟儿又堆满了虾壳……
    公关小姐看了子卿一眼,用筷子指点着那个发问者责怪:“你怎么不该问的也问?这属于隐私你懂不懂?是不华哥?”
    子卿仍微笑不语。细心地从壳中近乎完整地剥出一个虾的肉体,两根指头拎着虾尾,这面儿沾沾汁料,那面沾沾汁料,拎起来,仰着脸,手指一松,虾掉入口中。他嚼得也很细。嘴里嚼着,手里又剥着另一只。一只虾能在口中嚼上半分钟才咽进肚里。但因是手和口的“流水作业”,并不影响“消费速度”。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观看着他剥虾时和吃虾时的样子,不由得就回忆起了当年他怎样将臭豆腐抹在掰开的馒头之间夹着吃的情形。用今天的比喻,那可称作“臭豆腐三明治”吧。
    虾之后上了一道鱼。
    侍者小姐说,是鲤鱼。十几分钟前还在水箱里游来着。至于那种做的名堂该怎么叫,我没在意听。
    公关小姐为我夹了一片儿鱼尾部分的肉。她说会吃鱼的,不是专吃鱼脊部分的肉,而应专吃鱼尾部分的肉。说鱼在水里游动时,全靠鱼尾一摆一摆的。鱼尾正好比鸡翅或鸽翅,活时细胞是最旺盛的,死后营养当然也是最丰富的。
    她还要给子卿夹。
    子卿却止住了她。子卿说他不爱吃鱼。吃腻了。吃到嘴里味同嚼蜡,再高明的厨师以再高明的烹调技术做的鱼,也是引不起他食欲的……
    我不由得又回忆起了当年我怎样为他母亲和我母亲买了两条鲫鱼的往事。也不知那两条鲫鱼当年在我家的盆里和他家的桶里继续活了多久?更不知道它们死后,我们的母亲们是怎么做了吃的?当年每人每月只有三两油。我们下乡后,我家和他家一样,实际上只剩我们的母亲们一口人了。三两油,不能一次都做鱼用了,大概也只有清炖吧……
    子卿用臂肘碰了碰我,问我正在想什么?
    我笑笑,自然说没想什么。
    他竟认真起来,说你明明在想什么嘛!快从实招来!
    而当时我的想法是转得很快的。倏忽又从鱼转到了诗。想起了杜甫在《佳人》一诗中的名句——“世情恶衰竭,万事随转烛。”
    但我说出口的却不是这两句。是另外两句。是李贺《嘲少年》中的两句——“少年安得常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并且解释,少年时的子卿好比海波,今日之子卿好比桑田,我为海波变桑田感慨万端也喜悦万端……
    于是大家又都鼓掌,又都说些虚伪得仿佛真诚的凑趣儿的话。
    我想我也该问子卿些什么了。就问大家为什么都叫他“华哥”。说如果大家一开始都叫他“子卿”,我也不至于当面认不出他,还对他那么不友好。
    子卿便笑了,指指硬拽我来的人,说:“你替我回答吧!”
    对方则卖起关子来,不正面回答,却先问我:“看过美国电影《费城的故事》没有?”
    我想了想,说看过的。
    “你记得这部影片的男主角是谁吗?”
    我又想了想,摇头承认自己记不得了。
    他说:“詹姆斯。史都华吗!获第十三届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此后三次获该项奖的提名。一生拍了近百部影片。1980年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84年获奥斯卡五十七届特别荣誉奖……”
    听完他的话,我说我还是不大明白。
    “还不明白?子卿他像詹姆斯。史都华吗!”
    我不禁地转脸端详子卿。尽管我实在是回忆不起詹姆斯。史都华的大明星异彩了,但却不得不暗自承认,四十三岁的子卿,比我印象中的少年子卿和青年子卿,是英俊有加,风度有加,气质有加了。与当年相比,眼前的子卿,又增添了一种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有钱而相貌平庸甚至其貌不扬其貌丑陋其貌猥琐的男子,我见的多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收入低微囊中羞涩甚至属于“无产阶级”甚至就是穷光蛋一个的男子,我也见的多了。但又是“大款”又英俊又风度翩翩气质不凡的男子,除了某些男歌星和男影星而外,子卿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当然我所指的是二十余年后的子卿……
    我内心里就又生出酸溜溜的嫉妒来。
    我言不由衷地说:“那,我是不是今后也该改口叫他‘华哥’了啊?”
    子卿笑道:“别跟他们学,你还是叫我子卿好。”
    他又指着那个贪杯的人说:“你方才不是问我有多少钱吗?其实我如今也没多少钱,不过才二百多万而已。”
    于是大家就都——“哇!”
    有的说,二百多万还“而已”呀?那别人不是就只有“而已”而已了吗?
    有的说,全哈尔滨市,有二百多万的人,挨个儿统计能统计出几个来?肯定二十个都不到!
    自然也就由此抱怨开了哈尔滨经济发展的落后。仿佛大家都没有二百多万,皆因哈尔滨这座城市影响的。
    接着那位记者讲了个幽默的“段子”,说上帝的信徒问上帝——对您而言,一万年等于多久?
    上帝回答——等于一秒钟。
    信徒又问——那么一百万等于多少钱呢?
    上帝回答——等于一文钱。
    信徒就乞求道——万能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穷光蛋,赐给我你说的那样的一文钱吧!
    上帝慈祥地回答——完全可以。一秒钟之后我就赐给你……
    按说,这个“段子”还是挺具有幽默性的。在座的请人,也都不乏起码的幽默感。
    可是不知为什么,谁也没笑。分明的,谁都是想笑笑的。却有些笑不起来似的。大家一时都默然无声,气氛就不免有点儿压抑。
    我也没笑。我也想笑。哪怕仅仅出于礼貌,或证明自己具有起码的幽默感,我觉得我也是该笑笑的。但我也是实在的笑不大起来。我暗骂上帝的回答真是太王八蛋了!
    公关小姐悄言悄语地说:“这个笑话不好……”
    子卿似乎敏感到了什么,就举起杯说:“我是无神论者。自从毛主席他老人家仙逝了,我就是无神论者了。所以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上帝,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时间观念,和金钱观念,去为自己最终获得等于一百万的一文钱或几文钱而奋斗!赞同我这番无神论者的宣言的,陪我干了这一杯!”
    大家就都说子卿说得好,符合改革精神,于是都举杯,都一饮而尽,脸上也都开始现出了红红的酒晕。
    我也不例外,我也一饮而尽。顿时身轻头重起来。
    子卿放下杯,又说:“现在,许多像我这样的,被诸位称为‘大款’或‘款爷’的人,都会说他们的发迹,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但我更想坦率地告诉诸位,我翟子卿有今天,首先是受惠于我的老母亲,其次才是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没有她老人家十年间为我积蓄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使我在返城后可以有本儿做小生意,岂有我翟子卿的今天!那我这辈子可能就彻底完了,将会比你们诸位更不如。将会和马路上千千万万每天蹬着破自行车上班下班,每月只开一百多元工资的工人们是一个下场!如果当年再分在一个效益不好的单位,如今黄又黄不了,转产又转不了,开百分之七十六十甚至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那我就连自己的老娘都没法儿赡养了……”
    子卿说得竟有些愤愤然起来。仿佛他已然落到了没法儿赡养自己老娘的地步似的。
    那位记者立刻接言道:“那是那是!华哥是一番肺腑之言啊!伟大的巴尔扎克曾说过——‘母爱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远不衰竭的东西,就像人生命的一大要素’”。
    于是有人郑重其事地倡议:“为华哥老母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于是又纷纷举杯,纷纷郑重其事地嚷嚷:
    “母爱万岁!……”
    “穷人的母亲们万岁!……”
    子卿竖起了一只手掌,众人才肃静。
    子卿用筷子轻轻敲击着小碗的边沿儿,吟唱了起来:“母兮生我,母兮鞠我,出入腹我,哺我养我,顾我怜我,育我抚我,哀哀慈母,生我劬劳——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子卿表情宛若圣徒。
    众人表情亦皆肃然、穆然,有的似乎还有几分凄然。也不知是真的心灵感动了,还是那种场合的惯常表演……
    我,则回忆起了当年我是怎样千里迢迢地,将子卿母亲为他做的一条厚厚的,比一床被子还重的棉裤捎给他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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