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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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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什么群众选举和评议。是由连党支部讨论作出的决定。因为那上海女知青是连里的“五好战士”和“毛著标兵”。连里认为党支部的决定毫无疑问是代表了广大知青的民主意向的。也毫无疑问是公正的。党支部的决定当然还有特殊更深层次的考虑——若在哈尔滨知青之中选送,很可能等于把一根骨头抛进了早已被占有的欲望刺激得大眼瞪小眼互相龇牙咧嘴的狗群里。尽管那并不是一根香味四溢的骨头。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幸运旁归,哈尔滨知青们暗自句心斗角了一场,也就相安无患了。似乎还个个都很佩服连里的决定实在是英明。实在是高。
    只有一个哈尔滨知青感到大大地失落了。便是子卿。他自是并不屑于张牙舞爪地去争那个邮电学校的名额的。他的心愿不是返城,而是能上大学,能上一所名牌大学。“返城梦”和“大学梦”,是他的心愿和其他许多知青的心愿之本质区别。他最早就暗自有所准备,也就最能咀嚼出被夜夜想朝朝盼的机会所漠视的滋味儿。他大概以为,如果他再不争取主动行为,再不引起有关方面对他的关注,那么明年的机会后年的机会,真正代表着他从少年时期就那么刻苦追求的机会,也就是某名牌大学播向知青们的机会一旦降临连队,也许还是要与他翟子卿擦身而过的。
    欢送走那名上海女知青的当天,子卿曾怏怏地对我嘟哝了一句:“他妈的,怎么可以这样!”
    我抢白了他一句:“你认为应该怎样?”
    他不但怏怏而且悻悻地说:“难道以后的大学生都是不必经过考试了吗?”
    我说:“你真有意见,往北京写信去问啊,别在我跟前念这种没用的经!”
    一个半月以后,连里召开了对子卿的批判会。他真的给当年的“全国招生委员会”写了一封信。真的在信中直陈了他区区一个知识青年,对今后全国大专院校招生方针政策的困惑、质疑和他自认为的“合理建议”。他的“建议”当然是主张以考试成绩作首要招生原则的。他的信中自然也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满情绪。于是他这一个小而又小的小人物的一封信,成了当年两条招生路线斗争的一个实证。他当然地被划到了代表资产阶级招生路线的“社会基础”中去了。据说当年的许多地位显赫的大人物,包括江青本人在内,都对他的信作了措词严厉的相反的批示。于是这样的一封信被转至了兵团总司令部。从兵团司令部一级级转到了师里,转到了团里,最后转到了连里。使连里的领导们如临大敌,那几天惶惶不可终日。对于我们连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政治事件。保密工作做得空前绝后地严格。可悲的子卿,那几天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晓。天天到连部去等信,巴望着有一封从北京寄给他的信带给他佳音和福音,带给他一大片光明的希望和前途。直到开会那一天,直到点他的名将他唤起来的时候,他还懵里懵懂的。当时我也懵里懵懂的。全体知青都懵里懵懂的。没有哪一个知青预先知道那次会的内容。有师里的团里的几名或穿军装或穿便衣的领导坐阵,气氛相当之严重。还有佩带明枪暗枪的团保卫处的人在会场四周警卫,使气氛不但严重,甚至还杀气腾腾……
    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次会上,团里代表师部和兵团总司令部两级党委郑重宣布——永远剥夺叫翟子卿的一名哈尔滨知青上大学的资格。一切推荐,哪怕他能获得百分之百的满票,都将被视为无效……
    那一天,那一次会,宛如当众宣布了子卿的死刑……
    散会后,别人都走完了,子卿仍低垂着头,呆如木桩地站地那儿。仿佛被人从头顶凿了个洞。用水泥或铁水浇灌在那儿了。
    子卿完了——我望着他,心中顿生无限同情和悲悯。
    “子卿……”
    我走过去轻轻叫他,他没反应。
    “子卿……”
    我碰了他一下,他仍无反应。
    “子卿!子卿你怎么了?……”
    他的样子使我害怕。使我以为他是被突如其来的惩罚打击傻了。我不禁地搂抱住他,哭了。如同另一个我自己当众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而我一心想把另一个我自己从地狱中拯救出来,却又束手无策……
    “他们……他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在我听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声音。声调暗哑而机械。嗓子里还丝丝拉拉的。仿佛一个被破坏了音带的人在说话……
    分明的,他是完全地懵懂了。连对他的处置都没记清楚……
    当时我没忍心告诉他——他被调离了我们连,发配往一个最偏远的,还没有公路,须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新开发的连队。那里集中着全团犯了这样或那样错误的知青。都是被打入“另册”的知青。我们把那个连队叫作“劳改集中营”……
    三天后,子卿被勒令离开连队。
    一辆马车停在宿舍前。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帮他往车上搬放他的东西。知青们聚在宿舍门口两侧,一个个冷眼望着我们。他们眼里没有同情的目光。脸上也没有同情的表情。三五个男知青怪声怪调地唱: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车老板挥起鞭子那一刹那,我也跳上了马车。
    他低声说:“你上来干什么?”
    我说:“我送你一程!”
    他眼中蓦地泪光莹莹。
    他又说:“你别送我,千万别告诉我娘实情……”
    车轮滚动了,他把我推下了车……
    马车渐渐地遥远在我的视野里,拐过一个山脚不见了……
    从此我竟再也没能见到他——因为后来我自己侥幸上了大学,正如我在我的另一本小册子《从复旦到北影》中写的那样。
    我从大学给他写过许多封信,却连一封回信也没收到过。他仿佛从我的情感圃林中消失。好比我情感圃林中的一棵树,被伐倒了,被拖走了,只剩下了一截树桩。在我的记忆里……



    四(1)

    “脏街”彻底推平了。我家早已从那一带搬走了。也不知在我家搬走后,子卿家,更准确地说,是子卿他母亲被动迁动哪儿去了。每次我回哈尔滨,总不免向熟悉的人打听子卿母子的下落。却没谁能够向我提供什么详细的情况和具体的地址。渐渐地,连对他们母子的残碎的记忆,也似乎从我的情感世界里一天天逸去了……
    前年我回家乡,一次同学和兵团战友间的聚会,使我意外地见到了阔别了二十余年的子卿。那天我本是不愿去的。几乎是硬被拽去的。某些时候,某些人,总是难免被迫地在某种情况下充当陪客的角色。而所陪往往都是“红色”的或“灰色”的“大款”。“红色”的自然是“国字号”的“老板”们。“灰色”的自然是指近年来的“暴发”者们。歌星影星,女性者,乃一等甲级陪客。男性者不消说只能算是一等乙级或丙级。官员们乃二等陪客。有老子作官场上的后台自己本身又掌握了处以上实权的,当属二等甲级陪客。无后台而身为局级,所掌之权又与“股票”、“房地产”、“外贸”等等搞活“经济”相关的,大约该算是二等乙级吧。因为他们往往因无后台而谨小慎微,顾虑重重,所谓“前怕狼后怕虎”,不那么容易先充当一二次陪客而最终被拖下水。至于什么文化局的教育局的大小官员,往往只配充当二等丙级陪客。我是作家,又多多少少有点儿小名气,当属三等甲级陪客。大概与“黑道”上的江湖人物或什么经纪人啦、女招待了之类的划归在同一范畴。“改革开放”了,一切都在被“搞活”起来,人的头脑当然也被“搞活”多了。所以,我是常常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充当三等甲级陪客的。并不怎么在乎在人眼里的等级低下。何况,卖文为生,回顾历史,从前的从前,便就是属于“下九流”中人的。何况我虽是三等,但毕竟是甲级之类。没有一等甲级或二等甲级在座同为陪客,我常常还是能很快进入角色,找到近乎良好的感觉的。在一等丙级或二等乙级们面前,心理上也并不很觉得自己有多么低下。平起平坐的话往往也是开口就说的。这年头,充当陪客也不能充当得太“保守”不是?
    但那一天我是真的并不情愿去。真的几乎是被硬拽去的。那一天我头疼。头疼也不是理由,这才是三等陪客往往面临的尴尬和可悲处。因为你一个三等陪客,你摆的什么架子啊!请你去作陪客,那是看得起你。还拿你当个“三等”看待,你不给面子吗?头疼就不能坚强点儿,忍一忍么?你一个“三等”你娇贵的什么劲儿呢!再说还有中小学的老同学们和兵团战友们这一层特殊关系呐!
    那是在很豪华的地方。自然开的是单间。我去时,做东的“大款”还没到。不能点菜。大家就都耐心地等待。喝茶。喝饮料。互用说些鸟话。同学倒都算是同学。战友倒都算是些战友。但没有同班的同学。都是同校的。也没有同连队的兵团战友,不过是同一个团同一个师的。都是那种想亲也实在亲不大起来,想不亲又唯恐引起对方们不满的不尴不尬的关系。已经坐在那儿了,还不晓得做东的姓甚名谁。更不知道让大家恭候的“大款”究竟是“红色”的还是“灰色”的。只明白了一点——同学中有一个是位业余画家,想办次个人画展,希望“大款”慷慨解囊。充当陪客的角色中,有记者,有位中学校长,有一名文化局文化处的副处长两位什么科长,还有一名从服装模特队被淘汰下来改行作了公关小姐的女郎,倒是没谁足以对我的心理形成什么压迫感。
    他们都称那姗姗来迟的“大款”什么“华哥”。
    半个多小时后,侍者小姐通报道:“各位,宴请你们的华先生来了!……”
    于是大家纷纷直立……
    于是一位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华哥”终于出现……
    “华哥”理所当然地往主座一坐,朝大家作了个似乎随便一作的手势:“坐嘛,坐嘛……”
    于是大家才纷纷坐下……
    我觉得“华哥”那似乎随便一作的手势,分明是刻意模仿的。模仿谁呢,寻思了一会儿,暗自得出结论是模仿周总理。周总理出现在我看过的一些纪录影片里和如今拍的电影电视剧中,差不多总是做着那样的手势对客人们说“坐嘛。坐嘛”——手心朝上,左手从胸前朝外划一段弧……
    在周总理而言,那是一种十分儒雅,十分亲切,甚至也可以说十分优美的手势。
    那位“华哥”做手势用的也是左手。不过因为是刻意模仿的。使我暗觉有几分可笑。当时我想,即或有钱了,即或是“大款”了。也不必就认为该学伟人的手势嘛。
    他一身名牌。派头很绅士似的。
    一个和他半熟不熟的人,向他一一介绍我等。他的目光,一一从大家脸上扫过,自己脸上却不苟言笑,嘴里虚与周旋地吐着些单字和单词:“好,好,高兴,高兴……”
    我说他的目光一一从大家脸上扫过,意思是,他对谁都并不多看一会儿,对谁也不例外。就好比在商店里,漫不经心地走到了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买下什么的货品架前,不看一眼白不看,看了也还是个不感兴趣。我相信,经他的目光那么一扫,哪一位当时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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