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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姜头儿走后,我和她一时间反而觉得无话可说了似的。
竟然是她!又竟然是为了子卿!我怎么根本就没往子卿身上猜想过呢?对于爱或被爱的嫉妒,大概是青年之间最难免也最强烈的嫉妒吧?那一天我算是体会到了它的滋味儿。与它相比,什么荣誉啦之类的嫉妒,简直是不值得的了!我在内心里替自己愤愤不平地叫嚷着——子卿子卿,凭什么是你小子就不该是我呢?鲍卫红鲍卫红,在你心目中,翟子卿他究竟又有哪一点特别杰出的呢?尤其使我感到失落的是,我的回忆开始不断地向我暗示这样一点——即使在四五年前,在“三味书屋”的许多个温馨的夜晚,当我以为她是在用目光迎接“我们”或目送“我们”时,当我以为她是在向“我们”友好地微微一笑时,当我以为她是和“我们”一样有着彼此结识的愿望时,其实那“我们”从不包括我在内,而只不过是子卿一个人罢?这一点像烛光,我的自尊心像蛾子,它引诱我扑飞向它,而我感到我被剧烈地烧燎疼了,翅子被烧燎焦了,掉在它的旁边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
她为什么并不是一个很丑的姑娘呢?
子卿子卿你为什么不坦白地告诉我她正是为你而调来的呢?
我在内心里继续叫嚷:“从此我不再是翟子卿最好的朋友不再是!因为他连我也隐瞒着像隐瞒一个大傻瓜!……”
是的,我当时不但嫉妒极了而且愤怒极了。如果子卿他不隐瞒我,如果子卿他像对待一个最值得信赖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样,在我刚回到连队的几天里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和她之间的事,起码在我多次问他时不闪烁其词地回避我问的话,那么我当时的嫉妒也许不至于那般强烈。我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被大大地愚弄了似的内心里还充满了对他的愤怒……
然而我对她说的话却是:“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仍是子卿最好的朋友……”
她已蹲下身去在剁着猪菜了。听了我的话,她手中的刀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抬头看看我,朝我眯着双眼嫣然一笑。
我问:“难道子卿他一次也没向你提到过我也在这个连队?”
她低下去的头,微微摇了摇。
我也蹲在她对面,一边帮她把剁好的碎菜收进筐里,一边又说:“这个子卿!其实你对他当然不如我对他了解,他如今变得非常那个……”
她轻轻地剁着,头也不抬地问:“非常哪个?……”
看得出,尽管她问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实是很迫切地渴望从我口中获知些关于子卿的事的。
我说:“他老吃臭豆腐!”
她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好。‘斗私批修’的时候,老职工们不是总说那么一句话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小时候也爱吃呢!”
我说:“可谁也没他那么个吃法的!”
她问:“他怎么个吃法?”
我说:“他是为了省钱!三年来,小卖部每年购进一坛子臭豆腐,几乎全是叫他买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点瞧不起他!……”
有机会能对她说子卿几句坏话,进而达到贬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觉得特别快感。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当时我宁愿自己更卑鄙点儿。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说:“我了解他家很穷,他从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俭用我是能理解的。别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别人们不好。可老吃臭豆腐一个人的胃也受不了,长期下去会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地说:“是啊是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用请求的口吻对我说:“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他?既然你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会听你的开导……”
我说:“能!能!我当然有这个义务。他也当然会听我的开导!……”
我不但觉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觉得自己很虚伪了。卑鄙加虚伪,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着说。”
“他还跟别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我故意不说子卿是为了她才跟别人剑拔弩张的。我当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月前子卿在大宿舍里暴怒如狮,不完全是因为别人骂了他母亲,也正是因为她。
三(2)
她又抬起头注视了我片刻。她的目光使我敏感起来。我觉得她对我的话产生了几分怀疑。甚至觉得她的目光仿佛看到我内心里去了……
我笑笑,掩饰地说:“当然了,谁都不是完人,谁身上都会有些让别人不喜欢的毛病……”
她默默站起,将收在筐里的碎菜倒往锅内。之后,并没回到案板那儿,也就是说并没回到我对面重新蹲下,而是蹲在了熬猪食的大灶前,用拨火棍拨拨灶膛里的火,往灶膛里塞起劈柴来……
灶火映在她脸上。她在沉思着。分明的,我的那些话对她的心理,至少是对她当时的心情起了影响。影响究竟有多大,究竟对子卿不利到什么程度,还是恰恰反过来,对极力想讨好她的我自己不利,我就无法知道了。
我觉得她实际上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
我低声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求我呢?”
她注视着灶口,摇摇头。
我搭讪着又说:“那,我走了?……”
她没吱声儿,也没动。
我只得默默起身,默默走掉……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子卿困惑地问我。
他正在洗脸。似乎觉察出了我一直从旁望着他,擦着脸朝我转过了身。
我说:“我没看你……”
其实我正是一直在从旁望着他。那一天我才发现,子卿他原来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一个你最好的朋友,一个始终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你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人,你却从未注意过他的体貌特点和气质特点似的。你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竟不过仅仅是那个人的心地和秉性罢了。你所忽略的,是那个人最能给别人留下印象的最具体的方面。你竟是从别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对方都是女性,你当然是从男人们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认识对方的。如果你和对方都是小伙子,你当然是从姑娘们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识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么,是多么重要的方面。
是的,子卿原来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同时是一个气质不俗的青年。那一时刻,当我不得不在内心里暗暗承认这一点,我在他面前不禁的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身材健美。穿得破旧褴褛,仿佛是他故意要隐藏和消弭自己的优越之点的“障眼法”似的。当他去掉了那身有失体面的“伪装”,当他在宿舍里擦身的时候,原来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值得同性和异性都大加欣赏。他的气质里有某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孤傲成份。这一点早已是他在中学时代,在我们的普遍的同龄人们其实还根本无气质可言的年龄就具有的了。下乡后又多了某种别人皆醉我独醒的成份。目光里多了某种似乎永远不屑于向人倾述的忧郁的成份。多了些善于老谋深算似的成份。当然,你也可以认为那并非什么老谋深算似的成份,而是一种早熟和成熟的成份。在他那种一向对周边的任何事态都冷漠视之,无动于衷的表情之后,似乎还覆盖着另一种表情——另一种无奈的、毅忍的、必要的时候随时准备委曲求全的表情。再加上他那张脸上特有的书卷气质,这一切气质混杂在一起,该就是一种气质上的与众不同的魅力了。而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总带有那么一种神气——仿佛在无言地告诉你,不管他穿得多么破旧褴褛,不管他正在干着多么脏多么累的活,不管他正处在怎么样一种歧视和轻蔑的包围之中,他始终明白,始终自信地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的确是具有故意用古怪和愚钝伪装起来的睿智和魅力的。这一点只有很细心地对他的脸加以研究才能得出结论。而我当时正是那么样地研究地看着他……
“没看我?”——他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肯定地说:“可我觉得你明明在研究我。”
我将头扭向别处。红了脸嘟哝:“我研究你干什么!”
他用一根指头试了试热在炉子上的一盆水,又说:“水温正好。是我为你热的,你也洗洗吧!”
凭良心讲,子卿一向对我也是很关怀的。与他相比,我要懒得多。早上常常不打洗脸水,用别人洗过脸的水胡乱洗几把脸就算完事儿。晚上也常常不洗脚就钻被窝睡觉。换下的脏衣服从不及时洗,而是扔进一个大纸箱里。到了再没衣服可换的时候,从纸箱里选一件看去不那么太脏的再穿一阵。衣服实在都脏得不洗不行了,往往才满心不情愿地洗一次。一次也不过先洗那么一两件等着晒干了换上穿。
子卿则与我不同。他其实是一个干净人。一个勤快人。一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强的人。夏季他几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还要用预先打好的晒温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衬衣也是脏兮兮的。尽管它们几乎都补了补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头里油腻腻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数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时,总是把我那个专藏自己脏衣服的纸箱拖到他的盆边,会全替我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还替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床头。有时连我的袜子和裤衩也替我洗。有时还给我补鞋补衣服。如果我在某个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发现破处已被细针密线地补好了,我是丝毫也不会惊奇的。更不会傻兮兮地问每一个人究竟是谁“学雷锋做好事”。因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里抽空儿悄悄替我补的。那时我可能正在某个地方闲散地享受休息的时光或蒙头大睡。那个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脸水,或晚上替我备下一盆洗脚水,似乎更是他的义务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当面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别人是来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还有个贴身仆人!你每月给他多少钱?”
想到子卿对我的这些兄长般的关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应该的,但又没法儿彻底消除内心里的嫉妒。
按连里的要求,必须在五天内修完猪号。我借口备料不足拖了两天。我期待着鲍卫红求我什么事。我每次见到她都有种感觉——她肯定是要求我什么事的。她没开口是她仍有顾虑。是因为她仍在犹豫。是因为她对我还不太信赖。我知道,七天过去,我再见她也不那么容易了。你一个男知青没正当的理由到猪号去干什么?何况用今天的说法,她正是连里的一个“热点”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领会我拖延了两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里我和她也照样没机会多接触。全班众目睽睽之下,我这个班长根本不可能避开大家的视线往她跟前“迂回”。偶有一小会儿机会我的心理同时又有严重的障碍。全班人仿佛都在互相监视着哪。仿佛谁走向那个熬猪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窃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动接触我们。只不过有时她的身影出现在熬猪食的小屋门口,目光仿佛在望向我们,又仿佛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