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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着她开始写《柔福帝姬》,其时她还在专业体育报做得风生水起,很为她担心:那么忙,要采访,又要上夜班,哪有时间写?可她不仅写,还一部接一部,另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眼儿媚》刚结尾,便开了这部的头,问她,她淡淡一笑:“下了夜班反正也睡不着,就写上一两个小时。”一两年的时间,无数个一两个小时,40多万字的小说写完了。
我认识的米兰一直是这样,淡淡的,无论大事小事,无论内心情绪如何激荡,写在脸上,总是淡淡的。兴奋是淡淡的,气愤也是淡淡的——偶尔也会看见她在论坛上很小女孩气地回击攻击她的人,但仅仅是偶尔,而且那么淡,对方往往也不好意思过分。
看米兰在网上写小说是种享受,小说娓娓道来是种享受,她的贴子里其乐融融的氛围也是享受,一群叫她姐姐的小女孩和一群认为她是小女孩的学究派人物,竟不难和睦相处,一派围炉夜话的温馨。也就不奇怪为什么米兰一直不急于出版业已完成的小说了——在天涯舞文弄墨那种鱼龙混杂、以骂人为乐事的地方,以自己的小说创造了一块心灵净土,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吧?
网上的融洽是因为文与人的静谧,一部认认真真写就的历史小说,一个安安静静写作的女子。
《柔福帝姬》选取了北宋末年那段我们再熟悉不过历史,而主角却是一个堙没在正统历史书中的人物——赵构之妹柔福帝姬。为真实历史大背景中的真实人物,加上虚构的情节与情感,来抒写作者的人性观,这样的小说,不算真正的历史小说,只能叫做历史题材小说。因此,被一些学究型网友批评较多的史料真伪问题,我倒认为根本不必细究——要读史料你去读二十四史好了,为什么要读米兰的小说?正如你读金庸,不能因为历史上真有“全真七子”其人,你就要他的小说处处符合史实吧?
米兰最长处在写意境,无论是人物还是事件,无论是爱情还是亡国之痛,都以她特有的笔调徐徐写来,不求写尽,但求意境,文字是淡的,情绪却是饱满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这是一部情境小说而非情节小说,其中最动人的情境在宋朝帝女被掳至金国一节,凄风苦雨,惨烈莫名,读来令人动容。
米兰写人极用心思,写出了一群活在她脑海里、也必定会活在读者心中的人物。丧权辱国、杀害忠良的赵构曾是柔福那正直而多情的九哥;金贼宗隽若不是生在完颜家,本也是个配得上柔福的知情知义的大男人;史书上忍辱负重的韦太后在她笔下为保全面子而牺牲儿媳与名义上的女儿;德高望重的吴皇后则是柔福的侍女出身,亡国之路造就她的倾国之恋,权利与地位对人性的异化在她身上最令人扼腕……在众多生动饱满的人物中,最值得玩味的自然还是主角柔福。
除了近年来兴起的“戏说”一类,在我们的历史题材文学传统中,女性是集体缺席的,我们所能看到的女性角色不外是英雄的母亲妻子妹妹,如果不是拖了男性英雄人物的后腿乃至误国,就是为男人作出巨大牺牲,读者几乎能清晰看到作者的一句潜台词:不误国、不牺牲,写女人作甚?偶然女人当了主角,走的必然也是坚贞贤惠的路子,还是符合一贯的男性视角。而米兰笔下的柔福不是这样,她从纯良走向暴虐,她的爱情是不伦的,她可以为了政治理想而利用爱情继而放弃爱情、放弃自己,烈是烈,却不是节烈,完全是一派男人吃不消的烈。这个人物让人亦爱亦恨,一腔矛盾,但不管你是爱是恨,她总是活生生的,这就是米兰小说的妙处。她写柔福的笔法也很值得推敲,通篇是柔福,却从不站在作者的视角写柔福,无一字写柔福的心理,在读者眼里,她的性格与心理嬗变轨迹却清晰可见,家仇国恨一点一点杀死天真浪漫的小公主,造就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复仇女神,一路读来,让人唏嘘不已。
米兰笔下的人物和情节,本是直观而戏剧化的,很适合以影像来演绎。若说到这部小说有什么不足,我以为是写历史大背景和宏大场面时笔力稍弱,而这,也恰恰是与米兰类似背景的年轻女作家的集体弱项。
相关书评人情老易悲如许
文/素履无咎
《柔福帝姬》之主旨并非爱情的哀伤,也并非时代的兴旺,却是人生的变迁,它叙述着成长或衰败的过程,无情或无常之间,又反现出生命的缱绻和永恒。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写作者的心意在历史和想象之间,在既定记载和空白悬疑之间,在已逝之物和恒久轮回之间转换不已。北宋宣和末年到南宋绍兴初,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痛史,繁华盛极而时局剧变,天上人间地狱瞬时转换,山河变色,从民族的命运到个人的荣辱,无不极具戏剧性。现代人穿越那些久远庞杂的史料,浮想在那个时代里,那些活生生的个人的流离失所和荣辱悲欢,悲悯。原始的历史记录或者有技术性的超然,或者利益不同而莫衷一是,在摆脱了历史考据的束缚后,便是小说的自由。
作者并未回避靖康之乱的鲜血和狼狈,黍离之感后是人情老易悲如许。《柔福帝姬》有虚构和想象的成分,虚构乃是效忠于文学的真实,效忠于“永恒的现世中”的真实的痛苦和窘迫,虚构尽量在史料记述较为空白处展开。作为故事远景的人物和事件,多数为对史料的整理转述,米兰的新闻工作经历,使得她具备高效而流畅的概括能力,在保持风格的优雅委婉的同时,疏密有致,细腻和宏阔互相映衬。故事中景的人物,晔晔紫芝般的玉箱、敦厚惘然的高世荣、文采风流的赵楷…。都各有幻想和苦衷,各有深沉而复杂的哀乐和悲欢,在这乱世和宿命中挣扎。近景主线中的主角赵构、柔福、完颜宗隽、婴茀并不一定是历史上的宋高宗、柔福帝姬、讹鲁观、吴皇后,但他们各自履行了史料记载的对应人物事迹,承载和体现着作者的设计匠心。
作为女性作者,米兰对人物情感的设计和把握细腻微妙。但《柔福帝姬》人物间的情感纠葛并不是常见的金风玉露和流水高山。魔鬼梅菲斯特唱道“谁能如愿以偿,此问伤心难言”,《柔福帝姬》中没有人的梦想能够实现、情感获得归宿、恋慕保持纯粹,没有人能心心相映,没有人能获得平静和幸福。这宿命来自时代,也来自人心不可逃避的自私、贪婪、虚伪、狂妄、报复心。作者对情感的设计和处理上也有女性的洁净、克制和含蓄。赵构和柔福之间貌似兄妹禁忌之爱,实则是彼此把对方当成了幻想中的完美自我,并无真正的理解和共鸣,他们在靖康之乱的浮沉中各自改变,重逢时仍然试图按当年心中的蓝本塑造对方,结果自然是失望和绝望。婴茀或许因理解而爱上赵构,但她的爱也因为了解的日渐清晰而永远无法抵达,萌生爱的理解转为权力博弈中的机谋和利器。宗隽对柔福则无法摆脱“勇猛的异族人”对战利品的把玩和奴化。时代的变故给予人物清平时代的不可能有的邂逅和际遇,他们彼此的挽留和牵制,宛如天意的嘲讽。
当然《柔福帝姬》的故事架构并非一切为情感而服务,相反,人物的情感生发于更宏阔的时代哀歌,爱和恨并非儿女之情那么纯粹,没有惊才绝艳的爱情,只有笨拙、荒唐、无告的人生。人物的设计中并无道德判断的先入为主,也绝非道德虚无的左右逢源,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时代的浪潮中各个生长,呈现着矛盾与和谐,缤纷多态。例如主角柔福,小说以《柔福帝姬》为名,柔福贯穿了故事的主线,是小说中少有的光明人物,乾坤颠倒的国破家亡中,她是始终不泯生命的明亮和热度,柔福对少年赵构的恋慕是少女对英雄的浪漫理想,不愿相信自己的民族已疲蔽到任人宰割,她这理想初始纯净而光明,而靖康之耻的鲜血和死亡浸泡了热切的向上的生命,热情和纯粹变为高蹈和酷烈,希望以绝望为终结。机心深沉的婴茀谨慎之后也有直觉的感性,一生的遗憾或就在于毫无差错;赵构得到时代的眷顾,机遇给予他实现抱负的可能,他攥住了权力,放弃了责任,变成了后人唾弃的懦弱君王。没有人从故事之初就立志要变成结束时的模样,读者尽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知识背景,或欣赏,或鄙夷,只是赞赏中难免带有哀悯,谴责常伴随着同情,在命运的“天意从来高难问”之后,是复杂的世间况味。
历来以靖康之乱为背景的小说并不鲜见,这些小说绝大多数都力图表述小说作者对那段历史的解读,但是《柔福帝姬》特异之处在于,作者之志并非在于解读历史,去构筑一个想象弥补过的时代模型。容易援例的是黄仁宇同以柔福帝姬为主角的《汴京残梦》,黄仁宇说明道:小说者fiction也,历史只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历史小说虽不离现实,但是要兼顾应否如是展开。黄仁宇的柔福和米兰的柔福显然并非一个人物,而她们也都和历史上的柔福若即若离,历史的框架下小说各有怀抱。
第一章 康王赵构·华阳花影楔子
宋建炎四年八月戊寅,高宗赵构下旨,以长公主之仪仗迎在三年前的“靖康之变”中随徽宗赵佶、钦宗赵桓及数千宗室子女、后宫嫔妃一起被俘北上的柔福帝姬回行在临安皇宫。
朝散郎、蕲州知府甄采亲自护送这位自金国逃归的帝姬入宫。当侍卫宫监层层地把柔福帝姬车舆已至皇城正门丽正门的消息传到坐于正殿中等候的赵构耳中时,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到殿外,朝宫院外柔福将来的方向望去。
丽正门外,两名宫女走至柔福所乘的云凤肩舆前,先一福行礼,再自两侧牵开绯罗门帘,又有两名宫女上前请安,并请端坐在软屏夹幔中,朱漆藤椅红罗裀褥之上的帝姬下舆入殿。
肩舆中的女子轻轻款款地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移步下来,弯腰低首间头上的九株首饰花所垂珠翠与两镶金博鬓及身上所系白玉双佩碰撞有声、叮当作响。下舆时她小心翼翼地略略拉起珠珞缝金带的朱锦罗裙,露出一点凤纹绣鞋,以足点地拾级而下。
扶她的宫女相视一眼,心下都微觉诧异:这位帝姬的双足不像皇女们缠过的纤足,尺寸似乎要大许多,在她精致的装扮和高贵的气度映衬下显得并不和谐。
柔福甫下舆便有两位美人迎了过来,双双含笑欠身问安。
她们是赵构的嫔妃,婕妤张氏和才人吴氏,遵赵构旨守侯在丽正门内以迎帝姬。
柔福还礼,再缓缓打量她们,从她们的服饰上猜出了她们的身份。在把目光移至吴才人脸上时,她忽然浅浅地笑了。
“婴茀,”她对吴才人说:“你成我的皇嫂了。”
才人吴婴茀面色微微一红,道:“我只是服侍官家的才人罢了,官家一直虚后位以待邢娘娘。”
柔福点点头,不再说话,然后在一位尚仪引导和两名嫔妃伴随下向皇帝赵构所处的文德殿走去。
赵构立于文德殿外,看着他妹妹柔福渐行渐近。这日天阴,不见阳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她轻柔地行走在殿前正道上,衣袂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