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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八五八书房山阴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庑拧N业暮门笥压*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高高的女孩眉眼肖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企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多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我和她好象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和她心思吗?干吗还象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qi书…奇书…齐书,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象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跟阿眉说过吗?”
“我没告你吗?我跟她是——两岔的。况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苹仍然和气、甚至带有几分惋惜地说:“你以後可能再也找不着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虑考虑。”
“我想通了,谁娶都是娶。”
“你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薛苹破口大骂。她是义务兵出身,骂起粗话来不亚于任何人。
十六
回到家里,我有一种痛苦的解脱感。我只好用“痛苦”这个词。我从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镇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了清晨出来跑步的王眉。她和几个女孩沿江走过来,看到我就站住了。当时,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种预感,她有话要对我说。她仿佛立刻要走过来,对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她,视线相遇时,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确确是抽搐)。我觉得我就要听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识地感到,倘她喊出来,我会立刻下车,那就是另一种变化了。可她没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父母是很久后才觉察到我生活中的变化。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爸爸埋头报纸,耳朵却支楞着):
“王眉怎么很久不来我们家?”
我简短说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样的口吻跟躺在卧床的关义讲时,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这种骄傲的“自我表现”很不以为然。他想什么,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么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那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把她忘了,或者说好象忘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当真地去干掏粪工,而是在一家药品公司当上了农村推销员。经常下乡奔波,条件很艰苦。住大车店里,要随身带根绳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钻被窝,早上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上衣服出门,有的地区还要自己背着炉子和挂面,否则,吃了不法小贩的不洁食品,拉稀会一直拉得你脱肛脱水。我的一个很强壮的同事就是那么拉死的。
两年过去,我已经到了只得胡乱娶一个媳妇的年龄。我没再见过王眉,也没得到过她的音讯。有一年,我在北京火车站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很象她,我没追上去看,因为她决不可能出现在北京站。即使是休假、公出,民航也给她们飞机乘的。还有一次,我做缓缓出站的火车和一列天津方向开来的火车相错而过时,有个从车窗往外看的女孩和我对视了半天,直到递次而过的车窗远去。我真的以为那是王眉了,但由于如上的原因,我最终认定是自己看错人了。
关义象对他的民警工作一样起劲地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认识一些漂亮姑娘,都是“失足女青年”,改正了的。他认为使她们从良,最终过上正常生活才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道。他的爱人就是这样一位姑娘。他很尊重她,待她非常好。说实话,有时在他家感受到的真正动人的夫妻感情竟会使我热泪盈眶。我这个人轻易不说人好,往往大家说好我还偏要挑挑骨头。可是关义,我的老朋友,我要说他身上始终保持着我们第一次驾船出海时所共有的那种最强烈、最纯洁的献身精神。
他也给我介绍了这样一位姑娘。我努力了,但终于忍受不了她习惯性流露的轻佻口吻以及那总是罩在我心头的淡淡迷惘,象走进一幢布局复杂的房子,本来想进这间屋子,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吹掉了。不管怎么说,在我身上我们原先那种精神,是大大减弱了的。
有时我倒想起薛苹的话:“你以後可能载也找不着更好的姑娘了。”
可我的嘴仍是茅厕的石头。
“其实王眉并没有多好。”我对关义说。那天,我刚在几个山区县卖掉十万片四环素,风尘仆仆回到北京。由于超额完成了计划。领导加了我这个月的奖金。我很高兴,晚上去关义家吃饭,同时看看他可爱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大胖小子。
“这是你积了德的结果。”那孩子确实让父母自豪,我快要嫉妒死了。“我本应该走在你前面,老关。王眉叫我的希望落了空。”
“你干吗和她吹?因为她太单纯?”关义那位因单纯遇祸,又因单纯得福的妻子问我。
“因为她太小。太小就有这么个现象:天生的缺点样样不少,该养成的优点没有及时养成。懂吗?总是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
“你不要侮辱别人。”关义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边吃饭还在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个委员会或主席团的名单。这周,好象有几个民主党派在开全国代表大会。
“我没见过她,不过我想是你对她太苛刻。”关义的妻子看了眼熟睡的婴儿,因委婉地批评了我而歉意地微笑,“我坐过一次飞机,空中小姐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在飞机上我得了晕动病,吐个没完,她们给我盖上毛毯,清理秽物,始终那么殷勤,都使我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就是干这个的。”
“所以我觉得不简单嘛。我想她们一定经过最严格的挑选。我坐一回飞机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那家伙摔下来。她们却要长年累月在上面干活,肯定得是最有勇气、最有胆量的女孩才能胜任。象过去口号里总说的那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脏;四不怕累。得有点……精神。”
她羞怯怯着重说了最后一句,看了眼她的爱人。那话好象是引用关义的话。他们两口子没事议论这个干吗?我哈哈笑起来:
“你把她们神秘化了。实际上,她们是最普通最普通不过的人,象你我一样。说到一不怕苦,她们可不能算苦,待遇是拔尖的第一流的。说到二不怕死,没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她们才不上天呐,她们并不比顾客多一份危险。她们那种舒适的工作环境培养不出超人的气质。只有艰苦的、真正充满生死考验的生活才能造就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比方说边防军人、外勤警察——你丈夫那样的人……”
“我不爱听你这些讨人嫌的话。”关义再次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她们是有勇气的。比起你我来,她们有超出我们不知多少倍的可能遇上劫机、机毁人亡等意外事故,也就是你说的‘生死考验’——你看看这份报纸吧。”
“出了什么事?”我接过报纸,展开。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你这些天没看报,也没看电视?”
“没有,我刚从人迹罕至的地方回来。”
“民航摔了一架飞机,撞在山上,机组和乘客全部罹难。”关义说,“机组名单上有你过去的女朋友。”
王眉!我看到密密人名中这两个字,清晰、无误。
阿眉殉职了!泪水涌出我的眼睛。旧日的情景如歌,重新响起……
我回到家里,不慎打破一个瓷罐,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都是些放在抽屉里疚会丢掉的小玩意儿:民航航徽,不锈钢小飞机饰物。都是阿眉遗留下的。我以为我这儿已没她的一点痕迹,那些甜蜜的信我都烧掉了,可我烧不掉记忆……我仍然爱她。我怎么能再回避这个事实!那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关于空难事故的最后报道是载运死难者遗骸的飞机抵达锦云机场。电视屏幕上出现飞机在夜色中降落;悲痛欲绝的乘客亲属和带着黑纱的民航地勤人员围着抬下担架哭泣的镜头。我感到那冲镜头滑来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