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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薄西山-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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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夜观天象,昼察人事。大汉已为上天所弃,朝政不可支也。我又按卦象,运道在‘明夷’之爻,值‘勿用’之位。方今的形势是:站在岸上尚恐沧海横流将自己卷没,变为鱼虾。倘若去做官,岂不等于冲波奔浪吗?”    
    和郭泰同时在思考的,还有申屠蟠。他和郭泰一样,坚持不入仕途。看到那么多的学子处士参加清议运动,看到他们幼稚地热衷于政治,他就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正在萌动。在一次清议沙龙上,他悄悄地对身边的同学叹息道:    
    “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为拥彗先驱,行弟子之礼,终于酿成秦皇坑儒焚书之祸。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了!”    
    他们决定离开洛阳。    
    


第二章 大放逐大放逐(4)

    郭泰和申屠蟠的退出,并非出于胆怯,而是一种更大胆的抗议。本朝的士人皆是儒学的信徒。凡是坚信这一学说的君子们,都把自己的进退出处与两个根本问题联系在一起。一是由孔子、孟子一脉相传的精神,或者叫做“道”,这是最高的政治和文化理想。按照这个理想,世界的最佳状态是由圣人统治的太平治世。圣人,首先是一位具备理想人格的导师与先知,其次才是具备推行仁政能力的帝王。这套学说又被概括为“内圣外王”四个字。第二,便是现实的,由列祖列宗构成政治秩序,或者叫做“势”。势是实现道的途径,道是势的目的。如果用一个玄学的概念来解释的话,就是:道为体,势为用。作为一个追求圣人和仁政的君子,他出仕的目的,不应该是求得俸禄,而是将自己侍奉的帝王,由外王引导到内圣的境界。倘若列祖列宗不争气,倘若势妨碍了道,君子只得回到道的怀抱。一个天下瞩目的名士,如果能够抛弃出仕,选择清贫与隐逸,就是在勇敢地宣布:帝国已经失去了道义上的根据。    
    郭泰选择了一个深秋晴朗的日子。走的时候,太学为之一空。出了北门,便看到了李校尉和上百辆的车驾,京师的衣冠大儒们几乎都到了。李校尉携住郭泰的手,将他拉上自己的车子。大家簇拥着他俩向西北行去。    
    经过北邙山的时候,秋风萧瑟,放眼望去,草木凋零,坟墓逶迤成片。忽然,送行的队伍中,响起了高亢而悲怆的歌声: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古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人们来到黄河岸边,停在一处长着大槐树的高坂下,随行的仆从们忙着布置好几案和酒食。入席之后,郭泰和大家说了些道别和勉励的话语。几巡酒下去,席中唏嘘感慨之声纷起。郭泰听着身边黄河的惊涛骇浪,遥望秋水长天,北雁南飞,孤寂与怆凉,充满胸臆之间。他对大家说道:“时值今日,感激诸君厚意。郭泰无以言语,请援琴作歌,与诸君别。”    
    激扬的琴声伴着郭泰深沉的歌声而起,几个已有醉意的太学生也随之起舞: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宴罢,李校尉让大家止步,自己又与郭泰共乘一车,上了高坂,驶向渡口。大家引领望之,有人感叹道:“眇若松乔之在霄汉啊!”    
    申屠蟠也与大家道了别,不过他与郭泰相反,往东南而去。从此,他便绝迹于淮水流域的梁国砀山之中,筑草屋于大桑树下,终生不出,全其高志,年七十二而逝。    
    郭泰的离去,给李膺等清流士大夫们带来了更大的悲愤,由于是已经出仕之人,他们的人格就不允许他们作出像郭泰、申屠蟠之类的处士们的选择。他只有拿出整个性命,去为历史负重,作荒漠中的呼喊,作壮烈的牺牲。    
    李校尉又接手了一桩案子。案发地点,乃是河内郡。    
    张成,河内人,是个术士。他的特长是风角之占,也就是通过对季节更换时的风向观察,来推断人事的吉凶。不过,他是个有名的术士,因为他用这套小把戏结交了中官们,又通过中官给天子占过几次,因而被人奉为神明。大凡昏聩的上层人物,皆喜结交具有特异功能的人,因为古人有言:“国之将兴,听于民;国之将亡,听于神。”    
    延熹九年(166)春风初起的时节,张成在一个甲寅日,感到风刮得很高,并吹响了柳枝。他知道,按占法,这预示着朝廷要大赦天下了。他想起儿子有个仇人,便告诉儿子这一征兆,让他放心大胆地杀了仇家。    
    明目张胆的杀人案发生后,杀人犯从容自若地进了李校尉的监狱。七天之后,他父亲的预言应验了。说句真话,如果没有他父亲的原因,李校尉或许就按朝廷的诏令办了。可这次,当他被叫到大堂之上,得意洋洋地准备聆听大赦令的时候,一见到李校尉那张脸,他就立刻明白:父亲的预言失灵了。    
    张成聪明反被聪明误,丧子之痛,让他气得快要疯了。他一连多日地奔走于宦官的门庭。最后,由他的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弟子牢修,向天子上了一封诬告信,声称:“司隶校尉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不遵朝廷诏令,滥杀已赦之民。”    
    天子的身体已被酒色搞得一塌糊涂,脾气也随之坏得厉害。他再也架不住中官等人的劝说,年轻而苍白的脸气成了青色,震怒之下,他让中书起草诏令,在京畿和各个郡国收捕这些“共为部党”的“党人”。可是,诏书又被退了回来,因为针对全国的诏令,必须经过太尉、司空和司徒三公的平署签字,才能公布天下。而当时的太尉正是陈蕃。    
    刚刚摆脱大将军控制的年轻天子,又受到帝国官僚体制中公文发行条例的掣肘,孝桓皇帝在盛怒之余,立刻发出了一道可以绕开官僚们的诏令,即一道直接针对非常事件的诏令:立即收捕李膺等人。    
    具体的执行者是中常侍王甫。李膺等人入狱后不久,一批涉及到二百多个党人的全国通缉令就发出了,其中的首犯是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太丘长陈蹇、冀州功曹范滂等。鉴于其中的一些人听到风声后已经逃窜,故而通缉令中都附有很高的悬赏。传递通缉令的驿马和捕快的飞骑从京师出发,向帝国的各个方向扬起恐怖的烟尘。    
    不过,有些知名党人的脾气,古怪得使那些想靠这笔赏金发点财的家伙大失所望。陈寔一听到通缉令中有自己的名字,竟像一位士兵听到号角一样激动地说:“我不入狱,众人无所依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古印度那位伟大的圣人释迦牟尼所说的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还没有在中土流传。陈寔镇定地去了北寺狱。    
    范滂也属于这类不知好歹的家伙,他刚进号子的时候,狱吏对他说:“范大人,看见过道顶头那个小神龛了吗?”    
    “嗯,看见了。”    
    “那是狱神皋陶,乃上古帝尧时的司法大臣。大凡进了号子的人,一定要先祭上一祭,以保佑自己少受牢狱之苦。大人,您不想祭拜吗?”    
    “你可知,皋陶乃古之正直之臣,知我范滂无罪,他会在上帝面前审理此案。倘我真的有罪,祭他又有何用?”    
    从此,北寺狱的狱神就无法享受人间的烟火了,因为一旦有犯人要祭皋陶,那位狱吏就会将范大人的话复述一遍。    
    这几位的入狱,又忙坏了太尉陈蕃,几乎每天他都在面君进谏,可每天,天子那张年轻而病态、冷漠而迷惘的脸,都让他失望和心痛。他也知道,天子对自己够有耐心的了,换了别人,不是罚做苦役,就是丢了脑袋。他更知道,自己的进谏毫无效果,作为帝国的重臣,他现在能做的,就仅仅是进谏不已罢了,因为只要帝国的朝廷中还存在着这种正义的行为,天下人就不至于对帝国完全失望。    
    很快,天子对他的进谏感到厌烦了,一道诏策下来,说陈蕃向朝廷举荐人才不当,罢官免职。    
    陈蕃的免职,使朝中无人再敢为党人讲话。    
    搜捕在全国展开,各郡国陆续开出了本地的党人或与党人牵连者的名单。由于帝国中央下达了硬性的任务,分派了各地的大致名额,加之各地中官势力的努力和政治派别利用此事整人,帝国的党人竟达七八百之多。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帝国的精英分子。    
    平原相史弼这几天一连收到驿马送来的加急文书,内容都是一个:责问他为何不将本郡的党人名单上报中央?接着,中央来了宦官使者,将自己的属下们拿到馆驿中去拷打,让交出党人。史弼忍耐不住,跑到中官下榻的地方问个究竟。那位使者沉着脸问他:“天子下诏捕捉党人,旨意坚决。青州有六郡,五郡有党人,请问史大人,您有什么本事,竟将平原郡治理得连一个党人都没有?”    
    史弼答道:“先王治理天下,划界分境,水土各异,风俗不同。他郡自有党人,本郡惟独没有,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如果一定要禀承上司的意图,谄害善良,滥施刑罚,以逞非理,那么平原郡内,家家户户皆可指为党人。如果朝廷非要我如此,在下惟有一死而已。”    
    中官被史弼的狡辩弄得愤怒不已,下令黄门骑士将史弼和他的僚属们悉数押进槛车,带往京师。    
    有像史弼那样隐藏党人的,还有自愿做党人的。    
    帝国的度辽将军皇甫规,派自己的马弁送了一份书信到天子那里,声言自己曾举荐张奂,这纯属结党的行为。而且,太学生们曾为自己上书请愿,因为自己是个党人,请天子以党人之罪给予处置。    
    天子一笑了之,他知道这个老家伙是吃饱了撑得慌,故意来搅浑水。    
    太学生贾彪,此时任帝国豫州新息长。他是个崇尚道德、个性很慷慨的人。新息这个地方穷得要命,老百姓生子便杀,因为无法养活。他到任的那天,手下官吏呈上来两桩案子:城南有盗贼杀人,城北有母亲杀婴。属下让贾大人先去办城南的案子,可贾大人却说:“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    
    没想到的是,他的举动一石二鸟,竟把城南的盗贼感动了,纷纷面缚自首。数年以来,新息人口增加了数千,男孩的名字都叫贾儿,女孩的名字都叫贾女。    
    党人的事件发生后,他一直在注视着动向。陈蕃罢免的消息传来,他坐不住了,对自己的同志说:“吾不西行,大祸不解。”    
    贾彪进入洛阳时,已是次年。天子的身体越发地不行了,如果按照术士们给他列出的时间表,他每天必须和十来个女人性交,吃各种丹药和西域胡僧带来的助长性交能力的药品,祭祀佛陀和老子。天子并非乐此不疲,而是感到十分地紧张和恐怖。事实上他也做不到,但没有子嗣的苦恼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又是超乎常人的。正如大汉帝国初期的一位词赋家枚乘所言:“皓齿而娥眉,命曰伐性之斧。”天子本来就孱弱的生命之树,已被伐得差不多了。恰恰此时魏郡上报,说有甘露、嘉禾两种祥瑞出现,巴郡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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