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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早年上学的时候,曾有一次难得的机会上人民大会堂开会,逛悠了几天,不幸的是生来对政治缺乏天分,所以开会开得五里雾中,只顾看新鲜,尤其是对大会堂的厨房兴趣十足。结果是和掌勺儿的大师傅交上了朋友。
人民大会堂自然有专门的厨师了,但是碰到开大会,还是要从外面请,和我后来成为忘年交的,是当时北京饭店贵宾楼的陆师傅。
陆师傅为人谦和——其实,大会堂的厨子对来开会的都很和蔼: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啊?更好的是,关于烹饪,陆师傅有问必答,大概是估摸着你拼了老命也赶不上人家,随便露几手就够你在家“笑傲江湖”的。我家聚餐有一个保留节目:国宴版的“香酥鸡”,就是陆师傅的传授。
其实,又不能真让你上灶比划,陆师傅给我的传授,基本都是指点,比如怎么爆锅、怎么切连刀等等,真是人家一句话,顶你自己摸一年,至今我还挺感激老师傅的。
记忆更深刻的,是陆师傅说的五六十年代几个给老外做菜的段子。
当时,北京的外国人和动物园的猩猩数儿差不多,很稀罕。您还记得当年有一条规定么?不许围观外国人。这规定现在想想都邪行,可当时就是那么个社会情况。
所以,陆师傅他们接受涉外餐饮任务,也很认真,当做一种体现国格国艺的政治任务呢——毛公说过,一个中国药,一个中国饭,将来必将大行于世。
但是,那时候来北京的外国人,也绝少省油的灯,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多半颇为了解。有的祖辈还在中国待过,有的对中国熟悉的跟老北京旗人似的,一嘴京片子告诉你:红烧鱼不能做得这么咸……
那涉外的大师傅可都是如临大敌啊!让人家笑话,那不是丢自己手艺,也是丢中国厨子的脸么?
还真就有来叫板的。有一天,就有一位来访的老外在贵宾楼问服务员:能不能点菜谱以外的菜啊?
服务员也够豪横:您点,就能做得出来。
可不是,背后都是国宴师傅撑着呢!
那位就说了:听说你们中国有一道菜很有名,叫“孙悟空大闹天宫”,能做么?
服务员根本没当回事——他还没见着国宴厨子有拿不下的菜呢。顺口问道:您是现在要点么?
老外说不是,明天宴请他们使馆的工作人员,他要用这道菜讲讲中国文化。
等服务员回来一说,厨师们都炸了!“孙悟空大闹天宫”?还“猪八戒娶王熙凤”呢!没听说过,川鲁湘粤它也没有这道菜啊!
有个广东来的名厨沉吟,说细不细(是不是)外宾要吃猴脑呃?界(这)道菜因为太残忍,现在已经不做了……
厨师长说不能,他和老外打交道多,知道欧洲人没有这样古怪的胃口,你上个猪耳朵都能大惊小怪的,真弄个活猴上来取脑,吓疯几个算谁的啊?
思虑片刻,派了个伶俐的服务员出去套套外宾的口风。
人家已经吃完要走了,服务员一边伺候人家穿衣服,一边套问:“大闹天宫”这道菜,已经好久没人点啦,您在哪儿吃过呢?
外宾告诉他:哦,解放前我在上海点过,印象很深。
哦,这用猴子做菜可很少见啊。
嗯,几百只猴子……外宾忽然狐疑地看看服务员:是你们厨师不会做么?
服务员赶紧掩饰:哪里哪里,我是自己问问啊……
几百只猴子?!听完这句话,厨师长差点儿没晕过去——就算把北京动物园的猴子都弄来,也没有几百只啊。再说,几百只猴子弄到这儿来,往哪儿放?怎么处理?红烧?清炖?还是爆炒?用哪个部位?
别看师傅们经验丰富,也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啦。就打算把这活儿推了。
人家接待组的组长不干了,说你们这答应了人家怎么能不做呢?言而无信。外事无小事,传到外边去,有损国格。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可就没辙了。几个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照当时的标准做法,发动群众,开诸葛亮会吧。
这大伙儿的意见可就五花八门啦。综合起来,有几点:
第一,吃几百只猴子,这个可能性是很小的。那个外宾所在的国家不大,外宾加使馆工作人员,一顿饭总共不过十几个人,无论清蒸还是红烧,就算一人抱一个猴子啃,也没这么大胃口。
第二,这菜甚至用猴子来做也不大可能,因为这老外看着不像很有钱的样子。当时贵宾楼除了国家招待,向外宾提供餐饮服务还是收费的,虽然便宜,可几百只猴子……这道菜成本不应该太高。
第三,这道菜既然叫“孙悟空大闹天宫”,突出的是一个“闹”字,一定是很热闹的一道菜。有人说,会不会是一边吃饭一边让猴子表演?厨师长说这怎么可能,猴子腥臊味的,上来表演不影响食欲么?再说,我们这儿又不是马戏团。
第四,厨师们确认所知所有的菜谱,传承之中,没有这道菜,但是老外吃过,所以不能蒙他,做得不对,人家要笑话我贵宾楼无人啊!
第一部分 孙悟空大闹天宫第2节 孙悟空大闹天宫(2)
最后还是亏得党委书记学过辩证法,脑子灵有办法。这外宾不是说,这菜他是在上海吃的么?马上打电话给上海市公安局,查有名厨子的电话住址,并嘱咐众厨:你们也找师兄师父,只要有上海厨师关系的,遍访高手!淮海战役里,“广西猴子”我也打过,我就不信拿不下这“孙悟空”!
党委书记是部队下来的,参加过淮海战役,“广西猴子”指的是国民党黄百韬中将手下的二十五军。
没等上海公安局回电,有一位师傅就来了,说:首长,我联系上了,我的师叔会做这道菜。
啊,你师叔?在哪儿呢?在上海么?
没有,他解放前在上海干过,现在在咱们这儿干采购呢。
说着那位采购师傅就回来了。他是为了办货的事儿和“家里”联系,才听师侄说起来。
他说:我知道这道菜,我能做。
上上下下都把他围上了。
这位师傅本来也是红案高手,但因为头脑机敏,善于交际,已经做“采买”离开一线好几年了,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道古怪的菜!
几位师傅都摩拳擦掌:
咱们今天晚上先试做一回怎么样?——那意思想学点儿手艺;说,您要什么猴吧?哪怕是猩猩呢!(中国还真有一道名菜叫“猩唇”,大伙儿感觉如何?萨听了这个名儿,觉得就是做了也实在是吃不下)
宰猴的事儿我们包了!
猴?这位师傅一乐:听我指挥!
弄一大平盘作家伙,大海蟹壳一个,上面堆好炸酥的粉丝,撒些青丝红丝,这是花果山,前面萝卜雕花,刻成演武场、铁索桥、桌椅凉亭。
别看我说的热闹,这在国宴师傅手里,还不是小意思么?
问题是:你那猴呢?上动物园取么?
不用,你上后头取活的青河虾一斤,挑细长的豆芽菜一斤。
嗯?大伙儿都有些傻眼。
这位师傅让徒弟把豆芽掐头去尾,只要笔直的中段,烧两大锅滚油。
“呼啦……”
把虾和豆芽一块儿扔下第一锅里去了。
然后,马上捞。
因为是滚油,虾一下去马上就炸熟了,而豆芽颜色还没有变。
再扔到第二锅里,然后再次迅速捞起来。
熟悉厨房的朋友们大概明白,这个是给材料“定型”。
基本做完了,师傅说。
完了?大伙儿涌上来看。
活虾被抛入油锅,将熟未熟之际,蹿蹦挣扎,千姿百态。其中不少虾稀里糊涂就抓住或者抱上了豆芽。
师傅吩咐:把没抱上豆芽的、抱上两三根豆芽的虾统统摘出去,剩下的,按照姿态,随心所欲地在水帘洞、铁索桥、凉亭各处挂的挂、放的放。转眼间,菜盘子里就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场景:红红的炸虾姿态各异,手中的豆芽或抱或抡,有的仿佛在演武,有的仿佛在对练,活脱脱上百只举着金箍棒的猴子在大闹花果山!
陆师傅说看见这个场面,就想起小说里孙悟空一把毫毛变出千百小猴儿来的情节。
众人纷纷鼓掌。
那位师傅笑道:这个菜并无特别,河虾就是孙悟空,豆芽菜则是金箍棒。确实各菜系都没有传承,但当年算是一道名菜,还上过外文报纸呢……
据说这个菜的创立和马歇尔元帅有关。这位五星上将到中国调停国共内战,一天工作很晚,忽发奇想,叫勤务兵就附近的一个饭馆叫几个菜来,要尝尝地道的中国饭菜。
这时已经很晚,多数饭馆打烊,勤务兵看到还有一家开门,便闯了进去。老板本来也要上板了,见到来了一个老外,外加陪同的国民党官员,吓得够呛。无奈厨间只有三个菜能对美国人口味,按照中国习惯,无论如何要凑够四个才好。厨子看到正好有一盆河虾、一盆豆芽,便想用豆芽作底做一盘炸河虾,慌乱中把河虾和豆芽一齐丢进了炸锅,急忙起锅,却是色香味俱全。这时马歇尔的勤务兵已经等急了,不由分说,就把这一盘也作为一个菜带去了。
马歇尔本是一时性起,及到吃起来,见这一盘炸虾姿态各异,很多炸虾舞动豆芽,活像古代军队在交锋。作为将军,他不禁饶有兴味,便问陪同的国民党官员此菜何名。
那官员也没见过此菜,看着炸虾的形态,信口道:“孙悟空大闹天宫”,并把孙猴子的事迹讲了一番。一边的美国记者觉得有趣,便把这菜拍照下来,发到上海的外文报纸上。以后,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一段吃饭经常点这道菜,这道菜也逐渐增加了海蟹壳和萝卜雕刻的布局,不过此菜基本是局限在外滩的几个饭馆。不过几年,上海就换了天下,所以,大多数的中国厨子,对它一无所知。
大家钦佩之余,第二天这道菜果然成为宴席上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不过这次的确够险的。以后,贵宾楼就要求服务员:听到顾客要求,不能随意答应了,必须和厨师先作交流。
饶是如此,依然会出意外。猴子已经够折腾人,来了个属兔子的印度外宾,又差点儿把党委书记搞中风……
第二部分 全素宴第3节 全素宴(1)
实际上,印度人“惹事”是比“孙悟空大闹天宫”早些的事情。那时候,中印关系还是“巴伊巴伊”(兄弟之意)好朋友,尼赫鲁经常派代表团来,来了,当然要管饭。
要说印度朋友,饮食上应该是最省事的,为什么呢?人家有米饭和咖喱好像就行了,有的连勺都不用。饮料?五十年代的自来水,拧开就喝,吃嘛嘛香,这就是体质。人家恒河里死猫死狗漂着,打了水就喝都没事,何怕你中国这点子不成器的痢疾菌呢?这样不挑剔的客人,会在饮食上惹出麻烦,简直不可思议。
麻烦的起因是领导说不行,接待外国朋友怎么能这样简单呢?要让他们见识我们中国璀璨的烹饪文化。
这算“沙文主义”么?恐怕不能算。五十年代,中国的上上下下对外国朋友特别热情,是出自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