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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第2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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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七年制中学毕业后又读了师专?我真羡慕她!她与我这个壮工之间的鸿沟有多么深啊!我和她属于不同的阶层,我永远也不敢去挽起她的胳臂走…… 
  这时候已有人在替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办手续了。我们依次被叫进安静的办公室。是谁问话?当然是“教父”,是行动特派员!流放地也有行动特派员,他就是这里的首脑人物! 
  第一次见面非常重要:因为今后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捉迷藏不是玩一次,一个月,而是要永久玩下去的。现在,我跨过他的门坎,我们彼此仔细地审视着对方。他是一个很年轻的哈萨克人,他用寡言和表面上的礼貌把自己包住,我则用一副傻头傻脑的面孔把自己藏起来。我们双方都明白:我们之间将要进行的、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对话,诸如,“请你把这张表填一下”,“我该用什么笔写呢?”之类,实际上也就是一场决斗。这时,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表现出:我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我平常就是这样的,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儿。而你这个青铜怪物则应该记住:“对这个人不必特别监视,他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的,看来这些年的劳改营生活对他有所帮助。” 
  我应该填写什么?当然,是一张调查表,还有自传。新档案就要从这调查表开始建立,卷宗已经准备好,就放在桌上。今后关于我的告密情和官员们对我的鉴定、评语等将会源源不断补充到这个卷宗里来。等材料积累到大致够立一个新案时,便会从上级来一道命令:立即逮捕(这所房子后面就是监狱的土坯房),再给我判上十年刑。 
  我把最初的一张纸呈上去。行动特派员看了一遍,把它装进活页文件夹。 
  “对不起,您能不能告诉我区教育局在哪儿?”我突然像是心不在焉地、,客气地问道。 
  他也很客气地告诉了我,并没有惊奇地扬起眉毛。由此,我得出结论:我可以去找工作,州的保安部门不会反对的。(自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囚犯,我不会便到直接去问他:“我可以在教育系统找工作吗?”) 
  “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到那里去,不由人押送什 
  他耸了耸肩膀: 
  “一般地说,今天,你们还得在这……最好不出这个大门。不过,要是为了工作问周,也可以去一趟。” 
  现在是我自己走在大街上了!是否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自己走”这个伟大字眼呢?我自己走!我的身旁和身后都没有人端着冲锋枪了!我回头看看,确实没有!我高兴的话,可以靠右边的路走,顺着学校的院墙走,院墙内有一口肥猪正在用嘴拱地;高兴的话,也可以沿着左边的路走,那边区教育局的院墙外面正有几只鸡在寻找食物。 
  我走向区教育局。走过了大约二百米的路程。我那一直弯着的腰有点直起来了。走路的姿势也不那么拘谨了。通过这二百米,我从一个公民等级进入了上一个等级。 
  我穿着从前在前线穿的旧毛料制服上衣,下面是一条很旧的斜纹布裤子,脚上还是劳改营发的猪皮皮鞋,勉强把包脚布的两个角塞进去。我就这样走进了区教育局。 
  里面坐着两个胖子,哈萨克人,座位旁边摆着两个小牌,表明两人都是区教育局的视察员。 
  “我想在学校找个工作。”我对他们说,觉得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强,甚至感到很轻松,好像我是在问他们盛水的玻璃瓶放在哪里似的。 
  他们有些紧张。毕竟不是常有新教员到这草原上的土房里来找工作的。虽然这科克切列克区的面积比整个比利时还大,但这里具有七年级文化水平的人却屈指可数,他们彼此全都认识。 
  “您是什么学校毕业?”他们用相当纯正的俄语问我。 
  “大学物理数学系。” 
  他们甚至吓了一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便用急促的哈萨克语谈起来。 
  “那么……您是从哪儿来的?” 
  好像还不清楚,还必须找自己对他们解释似的。哪个傻瓜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呢、何况现在是三月? 
  “我是一小时前被流放到这里的。” 
  两人立即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孔,先后钻进局长办公室去。他们走了,我这时才发现旁边的打字员在注视着我。她是二位五十来岁的俄罗斯妇女。眼神一闪,像一个火花,我立即感到我们是同乡:她也是从古拉格群岛来的!哪儿的人?为什么?从哪一年起?这位娜杰日达·尼古拉耶夫娜·格列科娃出身于新切尔卡斯克的哥萨克家庭,一九三七年被捕,她这个普通打字员在内务部机关的各种手段的“帮助”下,不得不相信自己是某个臆想的恐怖组织的成员。于是,十年劳改。而后是再次判刑。然后是永久流放。 
  她不住地用眼睛瞟着局长办公室虚掩着的门,压低声音简短扼要地向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有两个十年制学校,还有几个七年制学校;区里非常缺数学教员,这里没有一个教员受过高等教育;至于物理教员,这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办公室的铃声。打字员虽然很胖,却霍地站起来,迅速向门口跑去——这也是她的职务呀!她很快转身回来,用“官腔”高声叫我进去。 
  正面桌上铺着红色台布。两个胖视察员舒适地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局长坐在斯大林画像下的大安乐椅上。局长是个哈萨克女人,小巧玲珑,挺讨人喜欢。她的举止和派头像是猫与蛇的结合。画像上的斯大林不怀善意地向我微笑着。 
  让我在门口坐下了,离得远远地。像个受审的人。我们开始了无聊而冗长的谈话。每次同我用俄语谈上一两句,他们自己就得用哈萨克语谈上十分钟,这时我只好傻瓜似地呆在一旁。他们详细约问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教过书,担心我已经把自己的专业辨识和教学法忘掉了。接着便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没有空缺,区里各学校的数学和物理教员都满员,真遗憾,连半个教员的工资经费都不好筹措,而教育我们的青年一代可是一项责任重大的工作,等等。最后,终于归到主题:问我是为什么坐牢的?我的具体罪状是什么?没有等我回答,那个猫蛇已经提前把眼睛眯缝起来,似乎我所犯罪行的血红闪光已经刺痛了她那党员的眼睛。我把目光从她的头上移向上面撤县那张凶恶的脸,就是这个撒旦毁掉了我整个生活的。在他的像片前面我怎样谈我和他的关系呢? 
  我只好吓一吓这些教育家了。在这种情况下囚犯们是会用这一招儿的。我回答说:你们所问的问题属于国家机密,我无权在这里讲。我想知道的事很简单:这里要不要我这个教员? 
  他们又用哈萨克语长时间地讨论起来。谁有胆量把个国家罪犯雇到学校来?不过,他们找到了出路:他们叫我写份自传,填张表格,一式两份。这是早已习惯的!纸上什么都可以写。我不是一小时前才填过吗?我填了表格,又回到州保安机关的大院。 
  我怀着莫大的兴趣在大院里绕了一圈,看了看他们自己设立的监狱。我看到,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围墙上挖了个小洞作为给犯人转递物品的“窗口”。其实,围墙很矮,完全可以从墙上把篮子送过来。可是,如果没有“送饭口”、还算什么国家保安部?我在院子里漫步,觉得这里呼吸起来比在那发了霉的区教育局反倒更轻松些。从区教育局的角度看来,保安部显得高深莫测,它能使教育视察员闻声丧胆。现在,我就在这里,这个部是我最亲爱的部呀。这里有三名警备司令部的官员(其中有两名校官),他们奉命公开监视我们。我们就是他们的谋生手段。这里没有什么闷葫芦要猜,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几个警备司令部的官员倒还和气。他们允许我们夜间不睡在上锁的屋子里,可以睡在院里的干草上。露宿!我们已经忘记这意味着什么了!……多少年来一直是上锁,一直是铁栅栏,看到的是四壁和顶棚。怎么能睡得着!我在院里,在监狱旁边的院里,沐浴着柔和的月光踱来踱去。已经卸下的马车、水井、饮牲口槽、一小垛干草、马棚顶下面的马影——这一切显得那么和平、古老,看不到一点保安部的残酷印记。刚到三月三日,可是入夜后却毫无凉意,几乎和白天一样,微风吹得人暖烘烘的。草原上的科克切列克村上空时而响彻叫驴的吼声,声音时起时伏,充满激情,它向母驴表明自己的爱和充沛的精力,大概母驴的叫声中也表达着同样的感情吧。我是不善于辨别声音的。听,这种低沉有力的声音是不是骆驼在叫?假如这时我能放声高呼,我也会对着月亮怒吼的:我要在这里呼吸!我要在这里活动! 
  我会通不过那几张表格的屏障?不可能!在这充满号角般叫声的夜晚,我感到自己高于那些胆小如鼠的官吏。我要去教书!要重新感到自己是人!要大踏步走进教室,以热情的目光环视孩子们的面孔!我的手指一伸向黑板上的图——全教室的人立即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图上加了一条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全班学生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 
  我不能睡。我来回走,在月光下不停地走。驴子在歌唱。骆驼在歌唱。我的整个身体也在歌唱: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最后,我躺到敞棚下的干草上,和其他难友并排躺着。离我们两步远的牲口槽旁,几匹马站在那里整夜地嚼着干草。我感到,对于我们这半自由的第一个夜晚来说,普天下再也找不到比这嚼草声更亲切的声音了。 
  嚼吧,没有恶意的生物!嚼吧,驯良的马、吃草吧…… 
  第二天使允许我们去租赁私人住房。我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找到一间鸡窝似的小屋:它只有一扇不太透光的窗户,很低,甚至在当中屋顶最高的地方我也不能完全直起腰来。虽然我在监狱里幻想流放时说过:“我只需一间低矮的土房”,但连头也抬不起来还是未免不大愉快。不过,总算是间独立的屋子了。地是土地,把劳改营的棉农销在地上就成为我的“床铺”。这时,幸而有一位流放的工程师,鲍曼专科学校的教师亚历山大·克利缅季耶维奇·兹达纽克维奇帮了大忙,他借给我两只木箱,我把衣服铺在上面就可以建得很舒服。我自己还没有煤油灯(什么也没有!每一件需要的东西都得自己买,仿佛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过,我并不因为没有灯而难过。这些年来,在牢房、禁闭室、工棚,一直都是在刺眼的公家的灯光下睡觉的,今天躺在黑暗中我倒感到十分安适。看,黑暗也能成为自由的一部分!我在黑暗和寂静中躺在两只木箱上,细细玩味着这黑暗中的宁静!(很可能会从广场上的扩音器中传来广播声音,但是科克切列克广场上的扩音器不知为什么已经三天不响了。) 
  我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希望呢?…… 
  但是,三月六日的早晨超出了我所渴求的一切愿望!我的女房东,从诺夫哥罗德被放逐来的信多娃老大娘,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对我耳语道: 
  “你去听听广播!他们对我说了,可我真不敢重复。” 
  确实,广播又开始了。我向中央广场走去。广场上。在装着扩音喇叭的柱子周围,阴沉沉的天空下已经集聚了大约二百人,这对于科克切列克村来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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