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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枪里只有两发子弹。你应该怎么办?第一发子弹要打那个美国律师。这是毫无疑问的。剩下那发呢?答案是:还要打那个律师。你要保证他确实死了!”美国律师的社会声誉,也可见一斑。
《学而时习之》 第二部分 评论:中国人的“巧言令色”(4)
美国社会这种反律师的文化,特别是反出庭律师(就是出庭辩论的那种伶牙俐齿的律师)的文化是如此之强,乃至常常被政治利用。2004年,民主党副总统爱德华滋就是出庭律师出身的政治家。共和党将此视为一个政治污点,竭力攻击,试图把他描述为靠挑拨离间而发了财的亿万富翁。但爱德华滋专门在《纽约时报》写了一篇文章,讲述出庭律师的经验对他人生哲学的影响,感人至深。那份报纸我至今还留着。文中讲:他三十一岁时,第一次经手一个大案。他代表北卡罗莱纳州的一个工人。这位工人因为当地医院用药时剂量超过正常标准的三倍,导致全身瘫痪,说话能力都丧失了,只能靠打字和人沟通。当时医院的律师提出了赔偿七十五万美元。那位工人吃力地打出两个字来:“要了。”爱德华滋说: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就是在这个地区长大的。我爸爸就是个工人。他们劳苦一辈子,没有见过几个钱。我妻子现在手指头上还带着我给她的11美元的结婚戒指。七十五万,对这个工人来说,是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数字。他怎么可能拒绝?但是,他已经是个完全丧失生活能力的人。我希望把他的生活给要回来,希望他能有尊严地度过他的余生。于是,我设法告诉他:他应该得到更多的钱。他又吃力地打出几个字:“我信任你!”这几个字对我的份量是什么?我告诉一个被毁了的人拒绝他一生所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如果我赢不了,他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这是什么样的信托!为了这样的信托,我拼命地工作。最后陪审团宣布了裁决:三百七十万!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场官司的成功。“我相信你!”这句话将跟我一辈子,成为我生活的目标。我知道美国人民在走向投票箱时,心里说着同样的话。(JohnEdwards。)
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读完这篇文章时热泪盈眶。爱德华滋这样的人,是不是“巧言令色”呢?他的政敌肯定会这样说。按孔子的标准,也许也差不多。请看:人家本来已经决定私了了,这也许算不上礼让的君子之行,但至少也符合“和为贵”的为人之道吧?爱德华滋却半路拦住,最后向医院要到了将近五倍的钱,自己当然也分到一大笔。爱德华滋是美国最成功的法庭律师之一。他出庭前,每每进行模拟法庭辩论,请普通老百姓来当假想的陪审员,让他们来判他能不能赢。一直等到他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模拟陪审团时,他才出庭。他不是电影上鲨鱼般凶狠的律师,而是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诚恳温和的好人,说服陪审员把案子判给他。他相貌英俊,充满魅力。过去的陪审员回忆,有一次,陪审团的一位女性完全被他征服,什么都要按他说的判。这是他成功的基础:把握着打动人心语言,有着英俊诚恳的外表,出庭如同演电影,自己的角色就是“男一号”,而且他确实“彩排”。这还不够“巧言令色”吗?看看爱德华滋的生涯就明白为什么许多美国家长让孩子从小学演说、学戏剧。他们并不是指望孩子去好莱坞,而是在这样的社会生存,经常会需要“演技”。在某种意义上说,民主社会就是个“巧言令色”的社会。
像爱德华滋这样的出庭律师,其职业目标,就是提高社会的“交易成本”。怪不得共和党口口声声:这样的律师多了,医院也会破产,企业会破产。但是,美国的医院并没有破产,企业很有效率。事实上,有这样的律师在,你进医院就觉得心里踏实。在一个民主社会,越多的人表达自己的利益,参与利益分配的博弈,所产生的“游戏规则”就越公正。像爱德华滋这样的人,就是靠让那些不像他那么伶牙俐齿者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成功。其实,这也是在代议制中所有政治家应当肩负的使命:代议就是要代人而议。
与此相反,孔子是希望能说话的人也少说一些。在他看来,太多的人表达自己的利益,太多的人来“争”,社会就会乱。一般的老百姓,应该把为自己制定“游戏规则”的责任信托给君子,自己照着人家定好的规矩行事就可以了。我无意以只言片语来评价孔子。但是,通读《论语》,你大致还是可以得到这样的印象:孔子希望君子少说话,“小人”(也就是老百姓)不说话。“小人”要安心在君子给他们安排好的秩序下生活。这种精英意识,多少有点像当今的“主流经济学家”。我们不要忘记:孔子的时代,并不比当今的中国公平。我们现在信不过精英,两千多年前凭什么要信得过君子?
在私人的生活领域,我们大多爱和木讷厚道的人做朋友,不喜欢和斤斤计较的人打交道。但是,政治秩序的生成,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人是谋利的动物。你不表达和争取自己的利益,那些表达和争取利益的人就会按他们的利益设计一套“游戏规则”。而这些人又常常已经垄断了社会的经济和政治资源。这样只能制造一个更不公平的秩序。
亚里斯多德在《政治学》中曾引用一句诗说:“沉默是女人的荣耀。”这背后的理由是,女人要服从男人。(Aristotle:1998…2000。)这里的深意,我不妨在[研究]中进一步阐述。
《学而时习之》 第二部分 研究:“巧言令色”的社会背景(1)
私德是沉默的,公德却永远要彰显。中西传统之别并不仅仅在于儒家的“内在超越”和基督教的“外在超越”。把孔子和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放在一起,对比也同样惊人。这里最大的不同之一,是孔子着重于私德,着眼于家庭。也许他会说,人是家庭的动物。亚里斯多德则明确告诉我们:人是政治的动物,是城邦的动物。人是城邦的一部分,就如手足是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对“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集释》中汇集了许多后人的解释。温和者尚还可以就事论事。如《集解》包**曰:“巧言,好其语言。令色,善其颜色。皆欲令人说(悦)之,少能有仁也。”然而,更有些如患了迫害狂或恐惧症的无限联想者。如《四书辨疑》:“致饰于外,言甚有理,必有阴机在内,而后致饰于外,将有陷害,使之不为提防也。”用我们文革时期的语言,这就是“绷紧阶级斗争的弦”了。
在美国生活,如果你每见到一个言辞甜蜜、穿着讲究得体的人,就一定觉得人家想陷害你,那么亲友也许就会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了。不过,当你生活在一个让人患神经病的社会,怕是也只能如此。我想,孔子本人不至于如此神经兮兮。他虽然处于礼崩乐坏的时代,春秋时候的人总体而言还厚道一些。记得几年前和张广达教授聊天,他感叹中国人从两汉后变坏了。这一印象虽然很难以实证式的研究支持,却也不乏卓见。也怪不得后世的注释家们会将孔子的话挖掘到这般草木皆兵的程度。他们生活的时代,世道人心已经被君主专制的官僚统治毒化到了这样的程度,乃至一天到晚担心别人害自己。
我们不妨绕开后世人的发挥,回到原文,谈“巧言令色”一般性的意义。类似的话,在《论语》中反复出现。比如,“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等等。直到今天,中国的文化中仍然对那种喜欢自我表现,能说会道的人评价不高。这大概也是孔子的影响吧。
这句话体现了孔子对为人处世原则的一个核心观照:人要讲诚信,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说。这是一个非常可贵的品格。不过,理解这句话,还有两个面向。第一,孔子向往的还是周公所创造的政治秩序,大家生活在面对面的小社区中。在这种社区中,邻居们从小看你长大,有机会观察你一生的品行,所以说不如做重要。在一个开放的、背对背的大世界,陌生人之间不了解,你不能指望对方了解你一生的事迹。这时说服没有机会长时间观察你的人就成了一个重要的技能。巧言令色之徒多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尝到了甜头。
第二,孔子觉得君子就应该“人不知而不愠”。巧言令色,迫切地追求被人所知,其实就是希望被人所用。而最后使用这些巧言令色之徒的,大多数恐怕还是那些僭越周礼而进行扩张的强人。他们的权力越膨胀,就会把越多的人变成他们的权力的工具。所以,巧言令色之徒常常是这种不合法权力的帮凶,孔子当然不觉得他们会有“仁”的品性。
应该说,孔子对社会和世风的变动极为敏感,也极具洞见。不过,这里也可以看出孔子在政治想象力上的局限,似乎社会在周礼所规定的封建制度和后来形成的中央集权的专制官僚政治之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增渊龙夫特别注重周代“国人”的政治角色。“国人”不仅组成了一国的军队,而且交贡赋给国君,是一国的基本政治力量。在特定时期,“国人”可以决定撤换国君。不过他也注意到,“国人”的这种权利,和希腊城邦中的公民权利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国人”只能在国君权力危机的特定时期才能够对国君构成挑战。后来国君的权力扩张方式,是给“野人”土地,招募“野人”进入自己的军队,在经济上和军事上减低对“国人”的依赖。“国人”的政治权利也就日减。
《学而时习之》 第二部分 研究:“巧言令色”的社会背景(2)
古典时期的雅典,也经历了一个从面对面的封闭社区到背对背的政治共同体的转型。所不同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下层社会不断进入政治过程,享有越来越多的权利。雅典有过僭政时期。僭主通过讨好下层人士,来对抗贵族和上层公民的力量,与春秋时代的君主把“野人”纳入自己的政治阵营颇有几分类似之处。但这终于未能扭转民主的政治进程。下层人士最后没有被政治强人所用,而是加入了公民的行列,巩固了民主的根基。
这一进程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公元前508年克里斯提尼的改革。他在雅典人推翻僭政后上台,看到雅典政治一直被几个大家族的势力所控制(他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大家族的掌门人),就在组织上进行大洗牌,把社会划分成和大家族的统治范围不重合的单位,公民在这个新的单位中通过投票来行使政治权利。这样,在具体的政治运作中,人们很难通过忠于家族来获得自己的利益,而必须作为公民个人来参加选举。在这里解释这一过程复杂的技术细节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指出一点:克里斯提尼改革的一个要点,是创造雅典新的政治认同:你首先不是谁的儿子,不是那个族的成员。你首先是一个雅典公民,和其他公民一样,有平等的一票。你要想影响公共权力,回家和父亲商量没有用,找族长也没有用,你要参加公民大会,提问、辩论、投票,甚至直接出任公职。你要被人起诉,自己的家族也无法保护你,只有公民组成的陪审团能保护你。这种政治秩序的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