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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李云经困惑地望着画上峨冠修袍、目空一切的狂傲书生,心中越加不能理解父亲的用意了。
李晓帆娓娓地告诉儿子:“郑板桥是前清一位很了不起的画家,可惜他一生怀才不遇。前半生官运不佳,归返杨州故乡以后他晚景越加凄凉。你看,他身后那座茅屋,真有点无法避风挡雨的样子。可是,郑板桥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至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啊!”
李云经不禁闻之肃然。只听父亲李晓帆继续开导他:“郑板桥曾经说,他的家虽然只是三间茅屋,可是他说这个家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你说他这是何等雅趣?他认为这种恬静,正是作官经商之人所不能体验的。因为在他眼里,为官和经商的俗人,都是懵懵懂懂,绝对不知乐在何处。他认为只有懂学识的秀才,才是真正懂人间安乐的人。他还说,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和小径之间。孩子,你看郑板桥有多么清高,有多么自重?郑板桥本来也可以经商,如果他经商的话,我敢断定他必定比许多商人的头脑还要精明,可是,他至死也没有走经商这条路,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云经不响,默然凝思,品味着老父这番话的用意。再想一想北门前那些店铺、商号以及古色古香的酒楼,他忽然明白了老父的真意。半晌,他喃喃地说:“爸,我懂了。不管教书有多么辛苦,它都是至高无尚的职业,而经商无论有多少诱人的利润,都是咱们李家坚决不能问津的,对吗?”
“好孩子,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李晓帆做梦也没有想到,身材孱弱,但却生得高高大大的李云经,终于明白了他以郑板桥凄凉人生对现实生活的影射。他忽然紧紧攥住儿子细瘦的手,再三叮嘱他说:“我告诉你的是,经商虽可衣食不愁,可有些商人的心实在太黑太黑了。所以我的后代说什么也不许经商,你听懂了吗?”
李云经点头:“听懂了,我决不经商就是了。”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用他花白的胡须在儿子稚嫩的脸上故意磨擦,然后郑重地说:“咱李家虽然几代清贫,但都是以读书教书为荣为乐。我希望我的儿子也像李家先祖一样,青年时一定要苦读书,多读书,成年以后,再把学得的知识,都教给那些贫民百姓的子弟。云经,这就叫诗礼世家,薪火相传啊!”
李云经恭恭敬敬地给老父鞠了一躬,说:“放心吧,我会把书读好的。”
老人连连含笑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李晓帆对他的儿子李云经的影响,当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李晓帆的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确系正统的观念。
7、家境式微,中断学业
李云经果然以老父李晓帆的教诲为自己的行动指南。
他也确是一个头脑机灵、天质聪慧的孩子。他四岁时就能背诵《唐诗》,五岁时可以写汉字小楷,到了七八岁上,李云经已能阅读清人袁枚的《随园五记》了。到了十几岁时,李云经在父亲指导下进入北门街的一家私塾,执教的老师都对李云经的博学强记感到万分惊讶。本来李云经如果继续这样苦读经书,坚持下去肯定能有出头之日。可是,就在他14岁那年秋天,父亲李晓帆病故身亡。家中只有老夫人带着儿子李云经和李奕(表弟)生活,生计一时难以为继。当时尚未到弱冠之年的长子李云经看到新寡的母亲独自支撑面线巷里那五间北屋的桂树小院,心中忽然感到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了,如果他继续读书势必要给母亲增加负担,于是他悄悄动了外出谋生的念头。
“伯母,没想到云经这孩子的笔毛字写得这样好啊!”就在李晓帆死后的第二年冬天,面线巷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皑皑白雪把个偌大院落变得一片银白,没有生火的北屋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寒冷。就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一位身穿狐皮鹤氅的中年人,跺掉皮鞋上的积雪进了北屋。他就是多年不走动的同宗兄弟李起英的大儿子李云章。由于他从日本回国后就开始在潮州经商,所以大伯父李晓帆在世时一直对这位侄儿敬而远之。一位老诚持重的老学究与一个以经商为业的生意人之间,共同语言当然极难寻找。而今清高一辈子的大伯父李晓帆已经过世,李云章当然不能经过小院也不进门。所以当他提着几样沉甸甸的年货来到伯母面前时,一眼就看见正在书桌上伏案读书的李云经。李云章腑身仔细打量,就被李云经写在红横格纸上的毛笔小楷惊呆了。
伯母叹息:“承你的夸奖,不过云经他纵有些天份,但也难成大器呀。云章你看这个家吧,如今连衣食也成了困难,莫非还能供他和李奕继续读书吗?”
“我弟弟有些天份,如果能学下去当然最好。”李云章从小就喜欢他这位小他许多的叔伯弟弟。只因大伯李晓帆在世时他不敢经常进桂树小院,而今他见伯母暗自垂泪,再看寒冷天气里北屋甚至连炉火也没有生,心中不免同情。李云章思考半晌,忽然对坐在灯下的伯母建议说:“既然云经不能继续学业,索性也就不要勉强了。依我之见,世上的成才之路千条万条,不一定都要完成学业。还有的人是边从业边学习,自学成才古来有之呀!”
“云章兄,你说我也能随你经商做生意?”不料只因李云章随便一句话,竟让正坐在灯下写小楷的李云经眼睛一亮。就连这位尚未成年的弟弟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从李云章的一句话,联想到他心中讳莫如深的“经商”?
“经商?”李云章也心有灵犀地回转身来。困惑地望着灯影中的李云经,这才发现他那张血色不足的脸上,现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虽然此前他与李云经在巷子里偶然相遇,但彼此从没深谈。尤其是“经商”这个在李晓帆家中异常敏感的话题,竟让饱学诗书的弟弟双眼一亮,不能不让李云章感到意外了。
“是呀,如今我家连柴米油盐也没了,我……怎能安心坐在这里读书呢?”李云经虽在心里始终牢记父亲生前的叮嘱,可是,自从父亲病故后,李云经忽然对“经商”的概念有了新的理解。他今晚主动向以经商为业的哥哥提及此事,正是他心中思考多时的问题。
“不,云经,不行,你胡说些什么?”李云章在片刻惊愕过后,忽然望见昏暗灯影里的大伯母和他身边尚幼的李奕,此时都把困惑的眼神向他投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劝止了桌边的李云经,说:“如果你读书有难处,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至于经商嘛,和你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不不,云章兄,我早不是孩子了!”不料平时温文尔雅的李云经,这时忽然站起身来,似乎有意让李云章看他高瘦的身材,然后说:“我行啊,如果我和你一起到外地进货,我至少可以当你的帮手啊!”
“云经,你给我住嘴!”就在李云章想说什么的时候,许久没说话的伯母忽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纵然生计艰难,但无法让相依为命的儿子过早背上沉重的包袱。她忽然扑上前来,紧紧抱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好没出息的东西,难道把你爸的那些话,这么快就忘在脑后了吗?像你这样没有决心治学的人,又怎能承袭李家的基业呢?呜呜……”李云章本想和李云经多谈一些人生的道理,但由于伯母的哭闹,致使他不得不讪讪离去了。
整整一个旧历新年,李云经就在困扰中度过的。穷人家的孩子感受不到任何喜庆的气氛,对李云经来说,父亲病殁后家庭没有生活来源的苦楚,已经让他过早体察到做人的艰辛。尤其是当他见母亲一人在秋天的冷风中去郊外拾柴,去菜场拣烂菜的时候,他难过得想哭。家无过夜之粮的困境,让他对“自有颜如玉”的书本产生了怀疑和厌倦。也就在这时候,他开始对父亲生前的叮嘱发生了动摇。“如果连烧饭的米都没有,读书又有何用呢?”李云经终于清醒意识到经商赚钱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父亲生前尽管多次鄙薄表兄李云章,可是,李云经如今已经认识到,做生意既然可以让自家衣食无虞,为什么要遭到读书人的轻视和嘲笑呢?
“大哥,如果您再去南洋做生意,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春节过后不久,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李云经悄悄守候在面线巷的一堵影壁墙壁后,他希望在这里与匆忙经过的李云章相遇。尽管他知道叔伯哥哥的家就在这条巷子尽头,可他从来不肯轻易踏进李云章那豪华院宅的门槛。倒不是因为父亲李晓帆在世时对他的影响过深,而是李云经的自尊心过强。生活在贫寒读书人家庭的他,对家资万贯的李云章有着本能的戒意,两人在行迹上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忽然,他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李云经的心绪忽然紧张起来,他知道来者肯定是李云章,当他发现一个穿长袍男子已经步履匆匆地来到面前时,李云经手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终于壮胆迎了上去,他不敢正视李云章的眼睛,低下头去说:“大哥,我也随你去南洋,行吗?”
“你也想去南洋经商?云经,你怎么敢有这种念头?”李云章听了有些意外,他慌忙收住了脚,凝神打量不敢仰视自己的同宗叔伯弟弟。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李云章心目中,老实忠厚并有睿智头脑的弟弟李云经,肯定也象他已故的父亲李晓帆一样,潜心学海却又清高自傲地面对面线巷内的所有商户。
李云经还是不敢抬头,只说:“我也想做生意。”
李云章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额头,说:“做生意,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年龄还小啊,再说,你如果想真和我一起去南洋,你娘她能放心吗?”
李云经说:“我已经大了,娘不会再拦我了。”
“可是,即便你娘不拦你,我也不敢把你带到南洋去呀。”李云章见小弟果然下了决心,便认真地蹲下身来,仔细把在春天只穿一件夹袍的表弟上下打量了许久,半晌才摇头说:“云经,你身子骨还没有长成啊,又是这样瘦弱单细,我怎敢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不料李云经决心已定,他信誓旦旦地说:“不,大哥,再远的地方我也不怕。只要能赚到钱,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敢跟随你去的。”
李云章左思右想,还是不肯答应:“云经,你想和大哥同去南洋经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能够不顾别人的轻视,肯和我为伍,这说明你对商人并没有偏见。只是你现在还小,根本不知做生意的艰辛啊。就说你想去的南洋吧,云经,南洋也不是天堂啊,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虽然我到那边已经去过多次,也发了一点小财,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赚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云经愕然抬起头来,表哥的一番话让他无法理解。从前他从巷子里听到的,都是一些去南洋发大财的坊间私议,而今他没想到大哥竟然面露难色。他不理解李云章为什么对他隐瞒去南洋贩运烟草和轻工产品已经发了大财的事实。他气鼓鼓地反问:“既然南洋不好去,为什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云经,并不是我不想带你去,确实是去南洋经商的风险太大了。”李云章见他气咻咻望着自己,便苦笑一声:“如果你再长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