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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包京生又叫我们去吃烧烤。陶陶对我说,今天他做东,我们干脆多叫两个人。我就叫上了朱朱,陶陶又叫上了他的两个弟兄,都是松松垮垮的那种男生,两眼困得活像懒猫,脸色苍白,眼睛倒是熬得红红的,吃烧烤的时候,也各自抱着《科幻杂志》和《大众软件》在翻弄。翻什么呢,泡时间罢了。人都有很多毛病,成了习惯也就难改了,上课是泡时间,就连吃烧烤、泡吧、泡女孩也都成了泡时间,真是好笑得很呢。
河水散发着阴沟里的那种腥味,漂着些烂菜叶子和塑料袋,一艘无人光顾的游艇靠在岸边,在太阳下闪着冷清清的光芒。
我们吃了好一会,阿利才跑过来。阿利说,密斯宋发了话,教委正在整顿校风、校纪,敢于顶风作案,跑到河边吃烧烤的,罚做一周的大扫除。朱朱嘴里正在嚼土豆,瞪大眼睛,嗯了又嗯,却说不出话来。我说,陶陶,你是宋小豆的老主顾了,你说怎么办吧?陶陶刚吃完一串午餐肉,又在火上取了一串兔腰子,他说,怕个×,吃一串是吃,吃十串也是吃,如果要罚,谁都跑不脱。还不如多吃几串呢,反正今天京生哥们要买单。
包京生连连点头,他说,密斯宋人不错,也该把她请来跟我们一块吃,咱也多认个姐们呢。包京生还是只认着鸡屁股吃。他满嘴都嚼着烤糊了的鸡屁股,散出一股鸡屎臭。包京生就着炉子吃,就像天冷非得向着火。鸡油、汗水从他的嘴角和脸上淌下来,淌到炭火上,火苗子直溅,噗噗噗地乱响。
我们不停地吃,活像灾民喝政府的救济粥,不喝白不喝。我们一直到把烧烤摊上的东西都洗白了,把地上都扔满了竹签签。陶陶一边拿陆战靴去踩竹签签,一边说,老板都没有良心,这些签签他还想用到哪年哪月。小贩赔着小心,说,这位同学搞笑了,我们买卖小,这点点签子钱还是出得起的。陶陶摇头,说,龙门阵怎么摆都热闹,就是说到钱不亲热。陶陶隔了摊子望着包京生,他说,对不对,哥们?
包京生说,对对对,就在身上忙不叠地乱掏。他体积大,口袋也多,最少也有十七八个吧,从裤兜一直掏到了裤衩,掏了半天,最后他说,操!荷包没带。阿利,你先垫上,回头我给你。
阿利一边掏钱包,一边别着头看陶陶。陶陶双手放在裤兜里,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样一来,阿利伸进裤兜的手就犹豫着,没有伸出来。
大家都笑吟吟地望着包京生,要看他如何下台阶。包京生嘿嘿地笑,他说,操,我包京生是什么东西,老天待见我,走到哪儿都能找到好哥们。他拿手背在油嘴上抹了一大把,然后抓住阿利的肩膀,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阿利地道,阿利就是好兄弟。阿利的脸变得煞白,就连眼睛、鼻子都歪了。我知道包京生下了重手,就看看陶陶,陶陶却还是一脸的漠然。陶陶平时不是这样的,陶陶平时就跟一把伞似的,他遮挡着阿利,谁敢动阿利一根指头呢!有一回放学,就在校门外,当着守门的灰狗子,两个高三的学生找阿利借钱,陶陶说他没钱,我替他付吧。陶陶左手递出十元的钞票,那家伙低头来接的时候,陶陶的右拳朝他下巴兜底一击,嗑地一响,他就在陶陶的手上定住了。剩下的家伙撒腿就跑。陶陶也不追赶,对着源源涌出来的学生,他说,阿利是哪个你晓不晓得?你找他借钱!
阿利是哪个,那一天泡中的学生都晓得了。不过,最让人难忘的人,却是陶陶。很多人记住了他的镇定,阴狠,还有那兜底的一拳。谁还敢找阿利借钱呢,借阿利的钱就像是偷陶陶口袋里的金子呢。但陶陶的说法是这样的,哪个敢动阿利一指头,就是他妈的扇了我一耳光。
但是,今天包京生把阿利弄得焦眉烂脸的时候,陶陶怎么就装得像他妈的没看见呢?我瞟了一眼对阿利视而不见的陶陶,我想,哦,他也有下软蛋的时候啊!我忽然觉得心口一酸……我现在也无法跟你说清楚,我怎么心口就酸了。我这是第一次晓得,一个男孩子怎么会让女孩子心口发酸的。我上去一步,照着饲料槽一样的铁炉子,恶狠狠地“呸”了一大口,红通通的木炭腾起一股白灰和一股焦臭的味道,所有的人都“哇”了一声,纷纷后避。
我说,北京生的大老爷们,你他妈的放开手!
包京生满脸的无辜,他说,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好姐们?
我走过去,使劲把他的手从阿利的肩上扳下来。包京生的手,就跟蒲扇一样大,跟熊掌一样厚,手背上还长了些黑绒绒的卷曲的毛。包京生呼哧哧地生了气,他冲着我重复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怎么了,姐们!
我不睬他,在阿利的肩上轻轻地揉。阿利的眼里包满了泪水,我真怕它们不争气地滑出来,就在阿利的招风耳上亲了亲,我说,你乖,别丢人。阿利点点头,“嗯”了一声。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们说话,陶陶,可怜的朱朱,还有陶陶带来的两个兄弟,都漠然地看着,没有谁说话。包京生拍着鼓圆的肚皮,他的肚子像一只青蛙的肚皮。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人,脑袋和嘴巴像河马,可他的肚皮却像一只青蛙。包京生把青蛙般的肚皮拍得“澎、澎”地响,嘴里呼出长气来,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吧,赶紧赶紧,别让密斯宋跟我们急。
我看着包京生的嘴巴和肚皮,看了又看,突然仰起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笑得非常野,人人都被我笑呆了。我笑完之后,伸出一根中指头对着包京生骂道,你也配当宋小豆的乖儿子啊?你这个青蛙一样的臭狗屎!
包京生先是惊讶,然后满脸胀得通红。他捏紧了两个铅球一样大的拳头,绕过烧烤摊,走到了我的跟前。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了,阿利靠着我,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还攥在我的手里,攥得全是汗水。就连卖烧烤的小贩都退出两步去,一脸的惶恐,却说不出话。是啊,没有一个人说话,陶陶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包京生河马般的大下巴,我说,妈的×!你来试试吧。
没有人说话,好像沉默了很久,靠岸的游艇忽然屁响屁响地鸣了一声笛,懒洋洋破开污水,朝河的那边移过去……包京生的脸色慢慢暖和下来了,他说,爷们不跟娘们斗。大伙儿回去吧,赶紧赶紧。他跟个校长似地挥挥手,他说,阿利,赶紧赶紧,啊!阿利就哆哆嗦嗦掏出皮夹子,把烧烤的钱付了。包京生笑起来,又和蔼又慈祥,再挥挥手,一拨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边,磨磨蹭蹭进了那扇嵌了铁花的栅栏门。
放学以后,我还在十三根泡桐树下等陶陶,但是我没有上他的捷安特。我说,陶陶,包京生为什么要收拾阿利,当着你的面收拾阿利?
收拾,什么叫收拾,陶陶说,包京生开个玩笑罢了。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说,那是包京生打狗欺主,至少也是打草惊蛇,他要试试陶陶
到底有好大的能耐,也试试高二·一班到底是水深水浅。那家伙是个狠将,他敢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呢。
陶陶低着头,沉默一小会,他说,他不会的。陶陶就像在宽慰我,也更像在宽慰他自己。他说,包京生跟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骑到我头上呢?
我笑起来,我说,陶陶,对我说实话,你怕他?
陶陶说,哪个在怕他!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我叹口气,我说,你在学着跟宋小豆一样说话了。好了好了,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了。
公交车来了,我一步就跨了上去。车开出一段路,我回头望望望车站,陶陶还推着捷安特,立在十三根泡桐树下边。四月天湿渍渍的风吹进车窗,把我的眼睛、鼻子都吹酸了,吹红了。真的,四月的风就是这样,一小会的时间,一下子就把你吹得难过极了。
第四章 深浅
我们家住在东郊工业区的跃进坊。你以为坊就是作坊的坊吧,酱油作坊,豆芽作坊,或者是鞭炮作坊,哦,不是的不是的,这个坊不是那个坊。我们的坊是大跃进传下来的古老称呼了,一坊就是一处宿舍区。听说我们东郊共有三十六坊,或者是一百零八坊,谁弄得清楚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干巴巴的红砖楼就像废弃的火车厢,乱七八糟地撂在荒地里。这儿是真的安静啊,安静得连红砖墙都长出了成片的蘑菇和青苔。从前,我妈妈说,从前这儿是热气腾腾的地方,成千上万穿蓝装的工人川流不息,厂房连着厂房,就像田坝连着田坝。我
到今天也不晓得,为什么工厂的名字都跟密码一样如同天书,123信箱,456信箱,789信箱,隔着嵌花的栅栏,厂区的林荫大道长长地延伸,延伸到一个烟灰色的终点,多么气派和神秘。当然,那是从前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你到了东郊,还以为是到了月球呢,要多么荒凉就多么荒凉。先是烟囱不冒烟了,后来厂门上都吊了一把大铁锁。航车停了,电灯不亮了,机床生了锈,很多人下了岗,人气就散了。就算不是月球吧,东郊也荒凉得像蝗虫篦过的镇子,瓦檐口被雨水和风咬出了蜂窝,楼群见出了出土文物一样的破旧,就差没有人在上边钉个铜牌,标明这曾是哪位名人可怜的故居。名人和屋子都同样的可怜了,不过,屋前屋后还有银杏、梧桐、黄桷、皂荚、桑椹……还有没心没肺的芭蕉,依旧在春夏天里茂盛如旧,亭亭如盖,绿得让人心慌。坊里心野的家伙早就跑出去野了,上新疆淘金子,下海南炒地皮,留下那些趿着拖鞋、抱着茶碗的老头、妇女,在黄桷树下不分昼夜地搓着小麻将。
小麻将不是什么军事术语,小麻将就是输赢只有几毛钱、几分钱的小麻将。输赢小,是因为挣得少。妈妈就说过,哪个不想打大麻将呢,一掷千金,多豪迈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岗了,一个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头熬干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说这个麻将如何不小呢?!
我们的家住在一楼,我的床头正好临窗,那些麻将桌就像摆在我的枕头上。好在搓麻将的人是很少说话的。麻将桌上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人人都是凭着肚子在盘算。麻将在桌布上转动的声音,就像陆战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响屁响的,有时候他们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头发紧,听的人就心烦得要吐。
妈妈又跑边贸去了。她恐怕已经赚了几个小钱了吧。她临走时总要给我留下一大堆方便面,是那种120的康师傅面霸。她做过厂里的会计,计算什么事情都不糊涂,我也就能够根据方便面的数量,知道她要出门多少天。当然了,她还给我留下一摞钱。钱的多少,取决于她心情的好坏。她自己快乐,对女儿的负疚就多,给的钱也多;反过来,她难过,觉得别人都有负于她,她给我的钱就少。屋子里黑洞洞的,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懒得开灯,就摸索着给方便面泡上开水。方便面发出一股很干脆、很温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干葱烧糊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喜欢那些在电影电视里大吃方便面的男人,吃得呼噜噜响,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就露出一股霸气来。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气的,没有想到他的霸气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瘪了,跑气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