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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被风吹向四面八方。麦麦德说,让沙子留在沙子中吧……
我不懂麦麦德的意思,但我还是记住了这句话,因为我的无知,它显得更有意义,可以让我去琢磨一辈子。哦,请你一定不要笑话我。当然,笑话也无所谓。我现在越来越爱琢磨事情了,包括那些已经成为沙子的事情,比如,在陶陶突然一脚踩上金贵的脚背时,那扇阴暗的后门里真有一个女人的身影么?如果没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如果有,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她?
噢,你急于知道陶陶和金贵之间的结局吧,好的,好的,我这就告诉你。我不是有意卖关子,因为结局就在我心里。它搁在我心里的时间太长了,已经陈旧得像缩水、风干的豆腐了,没有一点的新鲜,碰一下都会成为碎屑,粉末,没意思透顶极了。当然,我也晓得,每一个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它都是扣人心弦的。好吧,我这就接着讲下去。
陶陶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突然就一脚踩在了金贵的脚背上。那一脚踩得太他妈
的狠劲了,金贵惨叫一声,弯下身子去,徒劳地要去捧起自家的脚背。其实他的惨叫并不强烈,听起来甚至就像是鸟的叫声,但千真万确是痛苦无比啊。他的腰还没有弯到底,陶陶又已经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腰杆上。金贵倒下去,滚了几滚,左手在地上一撑,迅速就站了起来。但他已经站得不那么挺直了,有点费劲才能维持住平衡了。 但是,陶陶哪等他站稳呢,陶陶照准金贵的左手又踢了一脚。这一脚快得就跟闪电一样,闪电是什么,你没有听到雷鸣,闪电就已经从天空划过了。这一脚,传回来卡吧地一响,把金贵的左手踢得几乎骨折了!这一次金贵倒地时发出了轰隆隆的声响,他的左手如同被挑了筋的大象耳朵,无力地摊在街面上。陶陶跨上一步,把靴底压在它的上边。这一回,要比收拾包京生利索多了。陶陶的呼吸是均匀的,而且用不上书包里的狠家伙。
金左手,陶陶问他,你还是金左手吗?
金贵摇摇头,说,波……
陶陶又问,金贵,你知道我最讨厌哪两样东西吗?
金贵摇摇头,说,波……
陶陶说,乡巴佬,左撇子。你都占齐了。
金贵再次摇摇头,很艰难,可是也很执拗,他说,我波是乡巴佬了。我也波是……
陶陶脸上没有表情,但靴底上在暗暗地加劲,因为金贵的脸歪得越来越可怕了。陶陶朝金贵可怕的脸上啐了一口,仍然是殷红的唾沫。他笑起来,你也不是左撇子,是不是?
人群从街沿上移下来,圈子越围越小,空气中浮着浓浓的汗味和柏油味。
金贵的嘴歪着,却很意外地浮出一点笑意来。他举起右手,慢慢拧成一个拳头,有麦当劳的双层汉堡那么大。他说,我真的……波是左撇子。
陶陶冷漠地看了看金贵的右手,飞起空余的那只脚就踢了过去。金贵也不闪避,就用右手拧成的拳头向陶陶的靴子迎上去。拳头和靴子打在一起,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陶陶晃了晃,收回腿站稳了,而金贵的手上已经碰破了一大片皮,真是血肉斑斓。人群鼓起掌来,有人哼了一声,文绉绉地说,以卵击石。
但就在这一刻,金贵的第二拳已经打在了陶陶的膝盖上,而且一反手,又打在了陶陶的另一只膝盖上。这两下,真像有千钧之力啊,陶陶噗地一下就跪了下来。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后门洞里嘶叫一声,好像接着就晕死了过去。)
金贵站起来,人群向后散开一大步。每个人,包括我、朱朱、阿利,脸上全是呆若木鸡,看着金贵的左手软软地拖在他的肩膀上,而右手却跟铁臂一样自如和有力,它揪住陶陶的脑袋,把它使劲地摁下去,咚咚咚地叩在麻石板铺的街沿上。叩了多少下?我不晓得是一百下还是一千下,这有什么关系呢?后来我们才晓得,陶陶在跪下去之前,几乎已经是昏死了。
然而,金贵就当陶陶是一个清醒的人,他低声地喝令着,他说,叫爷爷!
陶陶的嘴里濡出两个字,爷爷。
金贵伸出一根手指,说,你!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被指的那人竟然就是阿利。金贵说,你,过来。
阿利怯怯地走过去,走到陶陶的跟前。
金贵对陶陶说,叫他爷爷!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陶陶垂着头,说,爷爷。
金贵手上一使劲,就揪住陶陶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陶陶一米八十的个子,居然被金贵的右手提了起来。金贵说,阿利是爷爷,你是狗屎!他一送,陶陶扑出去,压垮了一排冒着烟雾和恶臭的烧烤摊。女生们惊叫起来,我冲过去,和几个人用力把陶陶拖了回来。他长大的身子软软地摊在几个女生的怀里,一个女生把头伏在陶陶的颈窝那儿,呜呜地哭叫了几声,但陶陶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跟死沉沉地睡过去一样。
阿利,金贵柔声说,阿利,你波会有事吧?
阿利捂住脸,过了好一会,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像个突然断了奶的奶娃娃,哭得伤心、委屈,越哭声音越大,弄得很多女孩子都跟着哭出了声,哭成了一片。朱朱递给阿利一叠纸巾,我过去把他的头往怀里搂。但是阿利忽然一掌把纸巾打落在地,又一掌把我推得差点摔倒。他摸出一盒烟,抽了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手机,一边打着,一边从生长着夹竹桃的墙根下走掉了。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零零碎碎地投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伤的豹子,迅速脱离了我们目光的追捕。
后来朱朱说,有人看见阿利家的小跑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在一座大门紧闭的老宅外,一棵泡桐树的荫影下。它和树的荫影合成一体,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它。但是,朱朱也说不出,那车上的人为什么不下来帮帮阿利呢?
第三十一章 那时候的未来就是现在
后来的事情?噢,我真的不想多说了。我们有多少后来呢?后来就是未来的意思吧,未来就是理想的意思吧?如果任主任的侄儿还活着,他再让我们写“我未来着我未来的未来”,我就连那些字也码不出来了。因为,我的后来,不就是我的现在吗,你都看到了,就是这样的。
我们班很多人没有念到高中毕业就散了。也就是说,在第二年夏天到来之前,教室里的
学生已经稀稀罗罗了,教室里冷冷清清的。宋小豆上课的时候,还是习惯用英文和中文重复一句话。她说,冷冷清清,正是这个季节奢侈的享受啊。
她看起来老了十岁了,甚至更老。细密的皱纹像括号一样,从她的眼角一丝丝地牵进了嘴角。她还是那么昂着头,但长长的辫子再没有拖到她的右边屁股上了。她保持着前一年英语节上的发式,从此没有改变。她结了婚,丈夫就是我们从前的蒋校长,今天的教育局蒋局长。蒋局长应该比宋小豆年长30岁吧,他为她离了婚,还为她染了发,焗了油,黑黝黝的,看起来他年轻了十岁,他和她的差距就缩小了二十岁。宋小豆没有担任教务主任,是她主动拒绝的。每晚她都在计算机上敲打一部书稿,而且始终都没有完成,有人说是一部小说,也有人说是一部回忆录,谁知道呢?她敲打的时候从不回避丈夫,因为她是用英文敲打的,蒋局长看了等于没看。清脆的键盘声在安静的蒋家响起来,把蒋家弄得更加安静了。
这些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在金贵和陶陶的小街决斗之后,我很快就离开泡中了。我觉得无聊,发腻,在学校呆上一个小时都成了疲惫的折磨,好像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肉。有一天我逃课去了瓦罐寺,就是我说过的,南桥那头那座小小的寺庙。寺庙的红墙、黄瓦被绿树林遮挡着,又被四周的高楼覆盖着,真是隐蔽得不能再隐蔽了。伊娃曾经写过,隐蔽的地方必有高人。我相信伊娃是对的,伊娃的长相、才华,就是上帝派到世上来发妙论的。对我来说,瓦罐寺就是隐蔽的地方,因为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瓦罐寺其实要比我想像的大很多,山门很狭窄,进去了照样宝殿三重,回廊四合。要不然,毛主席为什么要说瓦罐里头有名堂呢?我去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也可能是五点多,寺庙里人很少,除了葡萄架下坐了几个茶客,就是回廊里有一些小贩在卖仿古的小玩意。我听到花木后边有敲木鱼的声音,敲到得意处,敲了一遍又一遍,却看不到和尚在哪里。反正没有事,我就胡乱地走走。
西边有一间厢房,也许就是厢房吧,我看见这个词在课本里边出现过,就是侧边的房子,侧室的意思吧?谁晓得呢。厢房的门口写了两个字,测字。这两个字我明白,就是算命的意思了。
我站在门口呆看着,厢房很长,长得就像是长长的地道,光线暗得人眼睛发痛。一个先生坐在藤椅上,正在给另一个先生测字。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却听得清他们的声音。你在空空如也的剧场里说过话吗,你哪怕说的是悄悄话,也会像翅膀一样飞遍每个角落呢。其实他们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了,测字先生正在作概括,就像蒋校长讲话总要作总结。他说,合者,合也。合吧,好合就合。
来测字的先生就问,真的好合?他的声音我觉得很耳熟,但是不该有这么多的不踏实。
测字先生就说,嗯、嗯,好合、好合,当合就合。
那我就合了?
合吧、合吧,合者合也。
那人交了钱,就出来了。
我侧身让了让。他戴着墨镜,却遮不住他的儒雅、派头,还有喜气洋洋。我认出他,他就是我们的蒋校长和蒋局长。他倒是认不出我,不过认出我又会怎么样呢?认出了我,他也当做认不出,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测字先生的问答很好耍,就像春节晚会上两个人说相声,我一直记忆到今天。当然他不是去说相声的,他是为了一件事情去找一个答案的。后来我在别的城市里看见迎娶新娘的车队,车牌号上都贴着百年好合、百年好合,我哦了一声,才晓得蒋局长是多么认真和痴情啊。
那天我也测了一个字。我把口袋里的零花钱都抠了底,抠出一堆角票和硬币,堆在测字先生的桌子上。我说,老爷爷,我也要测一个字。
测字先生穿着不长不短的袍子,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既像一个和尚,也像一个教授。他说,测什么字呢,姑娘儿?
我一下子哑了,嗯了一会儿,说,合的反意词是什么?
测字先生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的反义词应该就是分了。
我说,那就测分吧,老爷爷。
测字先生在阴黢黢的光线里看着我,看了又看,忽然嘿嘿地笑起来。他把桌子上的零钞仔仔细细地,从一只手拣到另一只手,然后送到我的面前。他说,走吧,姑娘儿。
我说,什么,老爷爷你说什么呢?
走吧,他说,走吧。他挥挥手,朝着门外。门外的光线亮得耀眼,就像电影里拍摄的陕北窑洞,当然,是从里边往外边拍。
我说,你要我走吗?你是说,走者,走也吗?
测字先生摇摇头,又嘿嘿地笑,他说,这个姑娘儿有意思,有意思。走吧,啊?
我跟爸爸说,我要走了。我不念书了。爸爸说,走吧,你走吧。你也不容易啊。
我没有过完留校查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