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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不容易。〃说着说着,又会有些感叹,因为在官场上,比余克润混得好混得阔的留欧同学多得很。
〃官场上,永远是那些无能的人占便宜。〃余克侠通常是在饭桌上突然感慨万分,〃还是丁问渔好,他一眼就看穿了做官的那点把戏。〃
余克侠的妻子看不上眼地说:〃他那样的书呆子,怎么能够当官?〃
余克侠笑自己的妻子太没见识:〃难道还有什么比当官更容易的事?〃
余克侠把丁问渔塑造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大名士。人们常常羡慕那些自己所不能达到的境界,余克侠不可能像丁问渔那样看淡名利,他羡慕丁问渔的家庭出身,羡慕他那种对什么都能不在乎的态度。在丁问渔这次不同寻常的拜访以后,直至丁问渔对雨媛的疯狂追求,已经变得众所周知难以收拾之前,余克侠继续有意无意地在饭桌上提到丁问渔。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人们往往专捡那种最没必要的话进行重复,谈论丁问渔恰恰是这种重复的一部分。
事实上,在这次不同寻常的单独相对以后,雨媛并不反对谈论丁问渔的话题,也许正因为她不知不觉听得似乎有些入神,余克侠才会如此喋喋不休。
丁问渔在那天除了向雨媛大胆表示,他希望她能允许他爱之外,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他的一言一行,都表现得令人难以置信地绅士化。他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娓娓道来,心平气和地告诉雨媛,说这不过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游戏,没有任何不道德的目的。他不过是为了追求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并不想得到什么,更不要求雨媛付出什么。
她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把他当做一个爱情的疯子,当做一个古怪的白痴,甚至可以当做是一个无能的性变态者。她可以当做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次不同寻常的谈话根本就不存在。丁问渔一再申明他所追求的只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对于丁问渔来说,这是一次深思熟虑的谈话。他振振有辞,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谈论一件和自己根本无关的事,仿佛是在讨论一场刚看过的话剧,一场刚看过的美国电影。
雨媛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不是她不愿意做,而是她实在来不及做。和丁问渔做好了充分准备正相反,雨媛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完全被丁问渔的大胆放肆弄懵了。很长的时间里,她只是很被动地在想,丁问渔太不像话了,真是色胆包天,怎么会这么不要脸。雨媛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没有声色俱厉地撵他走。当时他们是坐在客厅里谈这番话的,火炉上的一壶水已经烧开了,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余克侠八岁的儿子在皮沙发上打着滚,没完没了地趁乱吃着茶几上放着的糖果,随手将糖纸扔得到处都是,三岁的女儿却时不时地要缠着新婶婶雨媛给她讲故事。客厅里的气氛一点也不融洽,丁问渔侃侃而谈,全然不顾雨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请你不要再说了,丁先生的这些话,实在有些可笑。〃雨媛向丁问渔发出警告,当着两个小孩子的面,她有些担心自己说的每一句活,都会被他们传给自己的父母,因此她不得不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起孩子们吃惊的激烈言辞。雨媛不可能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随心所欲,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她的结婚显然太匆忙了一些,尽管她从来没想到过要在余克润的哥哥家久住,但是由于新房安置在这里,她刚住进这幢新的小洋楼时,就从嫂子眼里看到了一种掩饰不住的恐慌。嫂子常常以试探的口吻问余克润,他们以后的新家准备建在什么地方,余克润对这种明显是撵他们走的提问毫无反应。
他依赖自己的哥哥已经习惯了,所谓结婚,不过是为这个家里又带进来一个人。像他这样年龄的年轻男人,事实上很少去想怎么样安排一个温馨的家庭。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相信只要仕途得意,一切存在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何况他对如何离开哥哥嫂嫂独立生活,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目前的情况下,家庭生活对他来说,只能是一个束缚。
八岁的小侄子常常会误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无端地生出些是非来,譬如有一次,雨媛只是随口向余克润抱怨,说他们家的女佣做菜不好吃,鱼里面没搁姜没搁葱或者是没搁酒,一股腥味根本下不了筷子。这话通过小侄子的嘴传到了余克润妻子的耳朵里,她立刻把这当做是弟媳妇将向自己争夺主妇权的信号。在吃饭的时候,她很宽宏大量,其实是十分严肃地说,自己这个家以后可以让雨媛来当,并且就此带出一大堆让雨媛听着十分难堪的话题。她当时感到十分委屈,可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一尴尬的局面,她笨拙得不敢开口,反而被嫂子认为是胸有城府。
从小深得父母宠爱的雨媛,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客,正是这种做客的感觉,给了丁问渔一个倾诉的机会。即使是在蜜月里,余克润就经常把雨媛一个人撇在新房里。他总是有那么多的事,一会是什么聚会,一会又是什么庆祝典礼,还有各种名目的抗日救亡活动,他成了一个许多事都要去插一脚,都要到场助兴的大忙人。
小报上屡屡出现他的名字,因为南京的女记者似乎都已经认识他。余克润乐此不疲,越来越感觉良好,刚开始还向雨媛表示一些歉意,歉意太多了,他自己也感到无趣,于是便把歉意改成抱怨。结果余克润每次出门露脸回来,雨媛都必须听他进行一番控诉。
雨媛不住地抬头看钟,她希望余克侠夫妇能尽快回来。有一段时间内,她甚至都不在听丁问渔说话。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些无聊的话,都是些痴人说梦的呓语。她从内心里感到自己丈夫哥哥的这位客人太讨厌,想象着余克润如果知道丁问渔说的这些混帐话,一定饶不了他。余克润一定会狠狠地教训这个生性轻浮的荡浪子,会揍得他鼻青脸肿跪地求饶。飞行员一个个都有着最良好的身体素质,他们打起架来都是很在行的,余克润曾向雨媛描述过他们有一次在酒店里,和素不相识的人大打出手的经过。余克润轻描淡写地说,他不过是轻轻地一拳,被打者便捧着脸跌到在地,一直到他们扬长而去,仍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虽然雨媛的脸上做出了种种不耐烦的表情,但是丁问渔全然不察。他继续理直气壮地说着,深深地被自己逐渐枯燥的语言所打动。他向雨媛表达了自己因为感觉到有了爱之后的幸福感。多少年来,他一直是一个被爱所遗忘的可怜的孤儿,他在没有情感的世界里流浪着,心儿已经麻木,思想已经死亡。枯木逢春枯树发芽,丁问渔由衷地感谢雨媛给了他那种全新的感觉。他反复强调她使得自己获得新生的重要意义。〃你让一个濒于死亡的人,看到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非常动情地说着,〃一条在茫茫大海里漂流的小船,它终于看到了海岸线。〃
如果雨媛不拂袖而去,丁问渔一定会像演戏一样,没完没了永远说下去。然而雨媛终于忍无可忍,她十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撇下他和两个小孩子,很愤怒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且用力把门摔上。〃你这个混蛋!〃雨媛在心里狠狠地骂着,怒不可遏。一种无端被羞辱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她难以想象天下真会有这样大胆妄为的无耻之徒。丁问渔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出格了,尽管他考虑再三,尽管他临场发挥得极好,尽管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打动雨媛了,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正在变得不可收拾。雨媛扬长而去,客厅里仿佛还残存着她的愤怒的气息,余克侠夫妇尚未归来,他突然心惊胆战起来,勇气正从他的脚底下溜走,好像闯了不可弥补的大祸一样,丁问渔极度慌张地也撇下两位小孩子不管,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第四章
1
一九三七年的正月里,当爱情疯子丁问渔一头扎进死胡同,向雨媛不合时宜地宣泻他泛滥了的感情的时候,正是三十年以后在政治舞台上大出风头的江青,一夜之间红遍上海之际。
当时江青艺名叫蓝苹,主演了轰动一时的《大雷雨》,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部俄国作家的话剧,甚至产生了比在俄国上演时更强烈的影响。消息传到南京,南京演艺界老板中的新派人物,决定派人到上海请剧团来演出。南京是首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只有在这个地盘上获得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热衷于此次演出的老板,开始为《大雷雨》拼命做广告。
俄国名剧:大雷雨
主题:表现性的苦闷,肉的烦恼,心的寂寞,灵的追求。
特色:描写少妇思春,如火如荼,刻画专制暴君,可歌可泣。
导演:章泯
主演:新星、红星、巨星蓝苹女士
配音乐:新派音乐家冼星海
广告自然是做在报纸上,那年头的印刷技术就那么回事,文字还可以,一印上照片就难说了。尽管吹捧文章把蓝苹说成是国色天香,但是黑乎乎的照片上,丝毫也看不出她是个怎么了不得的美人。小报上连篇累牍地捧着场,大家已经做好了一睹为快的准备,然而原来说好的演出却不知为什么取消了。南京人因此空欢喜一场,有小道消息传过来,说女主角和谁谁谁闹了别扭,不愿意来了。立刻就有人在报纸上写文章,说如今这些新派的女戏子,戏德如何如何不好,大过年的,说好的话竟然可以不算数。南京观众固然厚道,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剧团嫌南京这个地方太旧,太保守,虽然是首都,接受不了洋派的东西的。于是报纸上更愤怒,因为这不仅仅是戏弄,简直就是侮辱首都的南京人了。
由于《大雷雨》剧组没到南京来,一九三七的正月里,在南京舞台上,获得巨大成功的是梅兰芳博士的《霸王别姬》。人们期待的新旧中外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演出,打擂台一决雌雄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作为国剧的传统京剧,在南京的舞台上不战而胜,胜之不武。既然没什么新的戏可看,人们便都一窝蜂地挤到剧场里去看《霸王别姬》,看《打渔杀家》,看《抗金兵》。戏票陡然就紧张起来,南京人爱凑热闹,一时间,满街争说梅兰芳,就连平时从来不看京戏的人,都赶时髦打着京腔充起票友来。
丁问渔在剧场里再次见到余克侠夫妇的时候,难免既紧张又兴奋。由于他们还没有注意到他,丁问渔一时打定不了主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和他们见面。他担心雨媛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等待着他的可能是一场指责。丁问渔自恃老脸皮厚,不相信自己会被礼节所束缚,但是他多少都有些愧疚之心。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媳,自然也不可以随便调戏。
让丁问渔心跳不止的,是雨媛也很可能前来看戏,想到能又一次见到心爱的雨媛,丁问渔似乎又一次什么都不在乎起来,雨媛的形象突然占据了他大脑中的每一个空间,他根本没有心思继续看戏,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次甚至失态地站起来,全不顾后排的人对他大声叱呵。
雨媛显然没有来,因为坐在余克侠夫妇周围的,都是些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