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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媛想到这些,又好气,又好笑。在喝酒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回头,假装看别人,有意无意地看丁问渔一眼,要是丁问渔正看着自己,她就连忙把眼睛避开,如果不是,她就稍等片刻,因为过不了一会儿,丁问渔的眼光一定会盯着她看。
也正是在这次寿宴上,丁问渔第一次当众取下了他的红色绒线睡帽。这红颜色的睡帽,一向是他哗众取宠的标志,无论参加什么样的集会,任何人都休想让他取下帽子。这是丁问渔回国以后,第一次希望自己在众人眼里不要引人注目,他只希望自己能被人不知不觉地撂在一边,能偷偷地尽情地欣赏雨媛。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即使是有了很强的醉意以后,依然没有失态。酒过几巡,大厅里开始乱作一团,丁问渔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雨媛姐妹们坐的那一桌,希望自己能和大家一人干一杯,当喝到雨媛的时候,雨媛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很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丁问渔怔了一怔,说:〃不会喝,那好,我替你喝了。〃他一仰头,将酒干了,又将杯子伸过去要酒。三姐拿过他的杯子,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丁问渔接过酒杯,眼睛直直地望着,苦笑着,猛地把酒喝了。众姐妹纷纷鼓掌,丁问渔大着舌头说:〃没有会喝不会喝的,只有敢喝不敢喝。你们要我喝,我还能喝。〃没人要他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洋洋得意地对雨媛挥了挥手。雨媛白了他一眼,她回过头,发现大姐雨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丁问渔离席的时候,都已经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手杖。他对着镜子戴上他的睡帽,不可遏制地做了一个鬼脸,一旁为他服务的女招待忍不住笑起来。他的酒已经过了量,胃里开始一阵阵地折腾,但是他似乎并不介意,站在门口痴痴地等候着雨媛,想看她最后一眼。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作为新郎的余克润不在场,丁问渔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信号。他觉得自己很有些自私和卑鄙,他甚至希望余克润会就此永不出现。参加寿宴退场的人群一批批往外走,任伯晋的几位女儿女婿站在门口向大家告别。唯一缺的就是雨媛,待人群已经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雨媛依然没有出现。丁问渔不知道雨媛怎么就无影无踪了。
午后的夫子庙有些冷清,这时候,吃早茶的人已经归去,妓女还在睡觉,嫖客尚未出门。
一些店面门可罗雀,虽然已经接近阴历的年底,可是南京的老百姓还没有开始忙过年。自从
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以后,已成为废历的春节似乎正在变得不那么重要。民间仍然觉得过年要过废历的春节,然而政府官员们正在努力改变这一传统习惯,把阳历元旦作为一个重要节日。丁问渔摇摇晃晃地从大街上走过,终于找到了一个铁皮垃圾箱,痛痛快快地吐了起来。几个小孩子在不远处看着他,丁问渔胃里翻江倒海,七荤八素都喷涌而出,总算吐得差不多了,他气喘吁吁喘着粗气,轮番用拳头轻轻地捶着自己的背,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来。
3
丁问渔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陈小姐的住处。虽然夫子庙他经常来,尤其是那些著名的花街柳巷,但是丁问渔对夫子庙地区的道路始终不曾清楚过。每次都是和尚热心地替他领路。他到陈小姐处已经许多次,要他自己找,还是不容易找到。当丁问渔从六华春参加了寿宴出来,对着铁皮垃圾箱吐得两眼冒金星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不远处那座熟悉的桥,陈小姐的临时公寓就在那桥下面。
陈小姐被他的狼狈样吓了一大跳,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个书呆子在路上遭劫了,而且显然被人痛打了一顿。丁问渔提着手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两眼无神地看着陈小姐,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陈小姐向他迎了过去,急切地问他怎么了,又问他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丁问渔苦笑着,终于开口说话。他告诉陈小姐自己不过是喝多了。陈小姐顿时把一张粉脸摆了下来:〃我说呢,原来是刚从别的女人那里快活过了,喂,你到我这来干什么?〃
丁问渔感到一阵阵头痛,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脑子里爬着,他近乎哀求地告诉陈小姐,自己此时只是想借她的床睡一会。陈小姐大怒,说你这脏兮兮的身体,还想睡我的床。〃要睡,你到吴妈的床上去睡,〃她带着些赌气说。自从元旦过后,他来陈小姐这里的次数已经明显打了折扣,陈小姐心里正对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丁问渔难过得已顾不上许多,他打了一个酒呕,便要去女佣吴妈的床上。陈小姐板着脸拦住了他,看他那样子是真的难过得不得了,不忍心再为难他,把他带到自己房里。她吩咐吴妈赶快端一盆热水来,用毛巾为丁问渔擦脸,擦脖子,洗手,然后换了一盆水,又亲自替他解了鞋带脱去皮鞋,为他用热水洗脚。洗完了脚,陈小姐又吩咐吴妈去倒点醋来为丁问渔醒酒,可是他往床上一歪,死猪似的已经睡着了。
等丁问渔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点着一盏光线极柔和的台灯,静悄悄的听不见外面的人声。他一时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发现陈小姐正坐在床沿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拥着一条大红绸被面的被子,他的红颜色的绒线睡帽,套在梳妆台上一个花瓶上面,圆圆的花瓶肚子看上去像是人的脸,很有些滑稽。陈小姐似乎一直在等着他醒来,看着他已经坐起来,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他背上。丁问渔总算清醒了,侧过头去看了看钟,抱歉地问:〃我一直睡到现在?〃
陈小姐嗔怒地说:〃你说呢?〃
天气很冷,靠门口虽然升着一个小炭盆,仍然挡不住寒意。丁问渔注意到陈小姐手上像抱娃娃似的,抱着个绿颜色的热水袋,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脚头暖洋洋的,原来那里放着一个裹着布套的紫铜烫壶。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蜷在他和陈小姐之间的被面上。丁问渔又看了看梳妆台上的座钟,说:〃我真不像话,竟然睡了这么多时间。〃
陈小姐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又像过话的。〃
丁问渔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起来,陈小姐也有些忍不住,也笑。她用手抹去挂在眼角上的泪珠,问丁问渔是不是觉得肚子饿了,要不要让吴妈为他弄些吃的。丁问渔一把捉住陈小姐的手,说自己不饿,又关切地问她为什么要不高兴流泪。陈小姐撅了撅嘴,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才不高兴呢!〃丁问渔说:〃高兴你干吗要流眼泪?〃陈小姐笑起来,说:〃我流不流眼泪管你什么事,我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干,流着眼泪玩玩行不行?〃丁问渔知道她是在说气话,十分轻薄地在她脸上捋了一下。这一捋,陈小姐更生气了,她握着拳头,在丁问渔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丁问渔在陈小姐的服侍下,坐在床上吃了一碗小米莲心汤,吃完了,陈小姐自己也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过来陪他说话,说了一阵话,丁问渔想小解,陈小姐有些为难,红着脸说:〃我出去一下,你就在马桶里方便吧。〃丁问渔瞥了一眼放在角落里漆着红漆的马桶,立刻连连摇头,说自己实在不习惯这玩意。陈小姐说你就憋着好了。丁问渔十分尴尬,脸上的表情仿佛要忍不住了。陈小姐没办法,便让丁问渔披着衣服,将他带到天井里,让他对着那里的阴沟方便,自己赶紧避开。待丁问渔连蹦带跳重新钻到热被窝里,他颇感激地说:〃想不到你陈小姐,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时候。〃
陈小姐让他一说,又有些不高兴,说自己是什么人,还不就是一个过时的歌女。秦淮河畔的歌女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丁问渔不用得了好再卖乖,占了便宜还说别人贱。她陈小姐毕竟和那些纯属卖身的妓女有所不同,他今天虽然已经睡在她的床上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她的身子。丁问渔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显然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又精心地打扮过一番,情不自禁地要上前搂她。
陈小姐推开他,十分认真地说:〃你别碰我,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嫁人了。你现在想要得到我,已经太晚了。〃
丁问渔觉得她是在说笑话,笑着问她准备嫁给谁,是不是准备嫁给他。陈小姐正色说:〃我本来是准备嫁给你的,但是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娶我这样的女人,况且你也有老婆了。〃丁问渔说有老婆有什么要紧,可以离婚再娶的。陈小姐冷笑说:〃要是早说了这句话,我或许会考虑到你。你怎么不早说。〃丁问渔听她这话的意思,再看她的表情,好像是真的准备嫁人了,心里还是有些不相信,再次追问她要嫁给谁。陈小姐报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名字丁问渔熟悉,是一个做建筑材料生意的南京承包商,他们前段时候,常常在一张麻将桌上打牌。丁问渔说,要是别人他还会相信,说这个人他没办法相信。
陈小姐问他为什么不相信,是不是觉得这人太俗气了。丁问渔不答腔,心里却在想心高气傲的陈小姐,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土头土脑的家伙。陈小姐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像她这种过了时的歌女,还能嫁给谁,有权有势的人,顶多是在你走红的时候捧捧你,你真的走下坡路了,他们赶紧躲得远远的。再说,就是嫁了有权势的人也靠不住,有权有势的人她见多了,说老实话,他们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们,都知道那些有权势的大好佬捧我们歌女玩我们歌女,其实也很难说我们就不哄他们不玩他们,谁玩谁还说不准呢。丁问渔看她越说越来火,也不敢乱插嘴。陈小姐说了一通,叹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丁问渔瞪着鱼一样的眼睛,连连摇头。陈小姐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红着脸说:〃你虽然浪荡,却一点也不讨人嫌。〃
丁问渔笑起来,说:〃陈小姐说错了,我这人有点讨人嫌,但是不浪荡。〃
陈小姐说:〃对了,你是有点讨人嫌。〃
丁问渔说:〃你看,才说过的,就改口了。〃
丁问渔自从结识陈小姐,尽管在她身上已下了很多工夫,但是如此亲密,也还是第一次。
陈小姐说,她所以有一些喜欢丁问渔,就是他和那些整天想着揩油吃豆腐的男人不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仅仅是凭这一点,就不算太坏。丁问渔笑着说,她真是看走眼了,她只是没见识过他的坏样子。天底下除了她陈小姐,恐怕就不会有人觉得他正派了。陈小姐听他这么说,也笑,说天下坏男人她见多了,他丁问渔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丁问渔被她说得有些开心,陈小姐说你别得意,我知道你是在夫子庙找过妓女的,你别当我不知道。丁问渔不承认也不否认,陈小姐又问他究竟在夫子庙一带结识过多少妓女。丁问渔笑着不肯说。陈小姐缠着他,一定要他讲。丁问渔说,这种事有什么好讲的,讲了她也未必会高兴。陈小姐说,男人花钱,女人得钱,大家愿意的,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干吗会不高兴。丁问渔禁不住她软缠硬磨,便讲了些找妓女的基本知识,陈小姐越问越细,丁问渔想她是真要听,索性多交待了一些。
陈小姐听得脸通红,突然叹气说:〃是男人怎么都这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