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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
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
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
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
高公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
人十分喜欢敬重。闲中问道:“听小师父口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
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覆
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
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赴任到
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
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夫人听他说得伤心,
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
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
中来施。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
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而今真赃已露,这强
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
后来被人买去了。前日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
题,有此冤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
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
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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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
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
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
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
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题起慧圆的
事。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
真。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
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
好去做孺人?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
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
依固好;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说话。”
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
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只有一
①
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 ,没个下落?叫我劝
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
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申,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歼灭,只
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
也不为便。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
未为不可。”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
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
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
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
头,其间有个缘故。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
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
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好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
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
①
碍?”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
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话,
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做道姑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个薛御
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
公。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
了。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
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
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
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欢呼
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
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馀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
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
① 空门——即佛门。因佛教主张“诸法皆空”,只有悟“空”才能进入圣界。
① 没水——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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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
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
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
御史喝令严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
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
不知所向。只此是实情。”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
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原赃照单给还失主。
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俊臣出来,
一一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连强盗肚里也
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题起题画
的人就在院中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
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得出来的。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若再稽迟,便恐另
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
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
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
迟。”臣俊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
存亡未卜。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
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
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恐,
不在世上了。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英感明公恩德,
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
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强逼?
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士毕集,俱来奉陪
崔县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
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
慧圆出来。俊臣惊得木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
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
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
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
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
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
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
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
问根繇。高公便叫书童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
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
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因缘。
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
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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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
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
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
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
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
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
他团圆这段因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
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
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座之人,无不下泪,称
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
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
日就道。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