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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尽了,失
身为娼始末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
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
①
密托扬州司理,追究苏大局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籍 ,送生同
行。后来与生生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
戏谑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
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只因一句戏言,致得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
全始全终,比前话更为完美。有诗为证:
②
戏言偶尔作恢奇 ,谁道从中遇美妻?
假女婿为真女婿,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馀杭县有一个人,姓蒋,
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顽耍戏浪,不拘
① 机兵——不详。
② 班头——同一班行的头领。
③ 司理——掌管讼狱的官。
① 乐籍——妓女的登记册。
② 恢奇——奇特、不寻常,这里有玩笑的意思。
… 15…
小节。最喜游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
③
“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
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
④
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
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游得一个心
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见
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
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
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见林子
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
①
两步那来 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坊。那两扇门,一扇
关着,一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
兄惯是莽撞,借这里只躲躲雨便了。
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何
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过了一会,
那雨越下得越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看他
怎生打扮:
头戴斜角方巾,手持盘头拄拐。方巾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上
虬须节,握着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似龟
② ③
行。想来圯上可传书 ,应是商山随聘出 。
元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
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看人关闭,只听得外
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说话,
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恶
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
有心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
出来,见是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
震卿见问着这话,自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人同声将他埋怨道:
“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
①
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
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二客方欲谦逊,被
③ 山阴——特指绍兴会稽山的北麓,明代设山阴县,与会稽县并为绍兴府治。下文提到的“兰亭、禹穴、
蕺 (jí疾)山、鉴湖”,均是当地名胜。
④ 西兴——镇名,又叫西陵,在浙江省萧山市西二十里。
① 那来——这里是并作的意思,那,即“挪”的借字。
② 圯 (yí移)上可传书——用秦末张良于圯上遇黄石公,授以《太公兵法》的故事,事见《史记·留侯世
家》。圯上,桥上。传书,指黄石公传授张良兵书。
③ 商山随聘出——据《汉书·张良传》,西汉初,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人隐居商山,均
年过八十岁,须发皆白,时称“商山四皓”。他们隐居不仕,后高祖欲废太子刘盈,盈用张良计,厚礼聘
“四皓”出山,遂不得废。这里即用此事。商山,在今陕西省商州市境内。出,出山,参与国事。
① 盘桓——逗留、坐一坐的客气话。
… 16…
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关好了。
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
遍。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
无状,岂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
称谢道:“此兄姓蒋,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
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
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
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繇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
栖栖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
一来雨黑,二来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
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
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
走了去罢。”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我,他们两个便直得如此撇
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等他一等。”正在
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下道:“我
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又道:
“你看他两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
却口里且答应道:“晓得了。”站住等看,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
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
手捻两捻,累累块块,像是些金银器物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出来追
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馀步,回头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
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震卿道:“他
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望后
①
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开囊看看,
总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裹打开,将黄金
重货,另包了一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
边两个人,却远未到。元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
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寸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
是来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
两个客人,到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临清帕,身穿青䌷衫,且是生得美
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
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
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
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
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
夫妻烧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
①
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
① 尾着——尾随,远远跟着。
① 支持——支应、照管。
… 17…
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
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少年
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去。
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爹进来大嚷,道是: ‘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
是我所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
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里道: ‘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
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
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
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家去便了。”
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船,也不等
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馀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
聘来的。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
一年,已生了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
那时不欲从那瞽夫,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
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馀,无
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