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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
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
他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
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
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
①
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
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
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
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
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
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
② 多分——多半,大概。
③ 做我不着——意思是拿我来作牺牲。
① 钱舍——意谓有钱的舍人;舍人是宋元以后对显贵子弟的称呼,犹如称“公子”、“少爷”。
… 51…
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
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
①
量赚他几文,来央庙官 。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
②
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
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
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
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
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
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
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
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
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
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
明日烧罢香,各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
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
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间,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
个药铺,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
铺中谢那先生。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
“须记我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
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
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
“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德甫相了一相,道:“有些面染。”周秀
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
得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
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了。”周秀
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
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
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
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
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
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
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
家道:“正是,叫得甚么钱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
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
①
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 。长寿过意不
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
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先将此一匣金银,陪
① 庙官——管理道观的人。
② 这搭——搭,吴方言作助词用,表示地点、处所。这搭,这里、这块地方。下文“这埚(wō窝)儿”意
同。
① 生煞煞——陌生。
… 52…
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
陪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子上凿着“周
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
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
地下。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
老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
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
旧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
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
自惊异。
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
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
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
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
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
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
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
使坏了心机。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 53…
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东廊僧怠招魔黑衣盗奸生杀
诗云:
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
就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
① ②
自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伊阙 县尉时,有东洛客
张生应进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傍
着一株大树下且歇。少顷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
③
困倦已甚,一齐昏睡。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
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
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啯啅啯啅的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
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
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
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遇见一个大冢,冢边立着一
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救命”。女人问道:“为
着何事?”张生把适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
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话罢,女子也不知那里去
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甚么声响,自
道避在此料无事了。
须臾望去,冢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
在冢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
月光照着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推一个进来。连
推了三四个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得冢上人嘈杂
道:“金银若干,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
敢吐气,伏着听他。只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
十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道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
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对了许多死尸,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
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天明了再处。静想方才所听唱的
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的熟了。看看天亮起来。
却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傍,见满冢
是血,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
喊道:“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
不是贼。”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
了。众人那里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