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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
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
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
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
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
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
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
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
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
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
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
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
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
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
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
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
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
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
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
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
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
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
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
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
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
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
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
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
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
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
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
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
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
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
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
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
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
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
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
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
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
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
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
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
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
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
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
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
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
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
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
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
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
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
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
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
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
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
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
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
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
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