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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
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
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廊尽头帐房的拐角处,婷婷玉
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
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
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
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
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
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
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
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
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本的取暖设备。在
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为了
掩饰这点,她慌慌张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
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
自去爬山。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
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
闹,十二三个艺妓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
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
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
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
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
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
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著虽带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
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
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
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
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
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的人看
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
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
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
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
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
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
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说话吧,
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对此大概已
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
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
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么要来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
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我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
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哩。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
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过形形色色的人说,那些人心里
十分喜欢你而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对
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铺席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
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
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
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
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能来,还可以给夫人作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
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
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不正经的女人纠
缠,而且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
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
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
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
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
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
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
相反地,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
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
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
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
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
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
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
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
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由于他的这
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可说不定还是岛村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
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
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