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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里藏不住凤凰。依我看,她是使黑心!”胡杏还不放心,又瞅空子跑到周家去问周妈。周杨氏是那样好心肠的人,哪里会往坏处去想呢,当下就安慰胡杏道:“杏子,你放心吧。人总不会坏到头的。随管怎么说,她总还是你的姑姑。怕真是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呢!”这又叫胡杏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料有一天,何胡氏就鬼打似地做出那第十件事儿来。——她竟然叫人去通知震南村的管帐何不周,叫何不周把胡杏的爸爸胡源、妈妈胡王氏立刻送到省城来。到了三家巷,何胡氏又去周家借了地方,让他们整整住了三天。吃、喝、玩、乐,尽情供奉。临走还送了他们咸鱼、腊肉、毛巾、肥皂,还送给胡源一张大铁犁。要走了,胡王氏拉着胡杏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只道这一辈子,咱娘儿俩没福分见面了,谁料想……”那以下的话竟哽咽着说不出来。胡源对大奶奶何胡氏更是千恩万谢,好象就要跪在他的堂妹子跟前似的。……
这一着,在胡杏的心里面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三年多以来,胡杏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的滋味。何胡氏的其他作为,她都可以鄙视不顾,只有这一回,她对何胡氏产生了一种感激的心情。她不怀疑何胡氏了。——不,她开始信任何胡氏了。
“二姑!”她亲昵地叫起何胡氏来。这是自然的,好听的,象一个普通人叫自己的真姑姑那样的声音。
又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中秋节那一天。三家巷特别热闹。三家人之中,陈家又特别热闹。陈万利给自己的长孙陈国栋摆满月酒,何家的人全都过去了,周家的人也全都过去了。只有何家大奶奶何胡氏推说头疼,没有过去。快到上灯的时候,舅舅杨志朴家的人来了,三姨爹区华家的人也来了,还来了许多不相干的穷本家,假亲戚,冒姻谊,充世交之类的人物。这里面最受人注目的是周铁、杨志朴、区华三个角色。他们自从去年坐监之后,家里人一直盼望陈万利保他们出来,陈万利只是不肯,后来生了孙子,想积些阴功,才把他们一总保出来了。这三个人平白无辜地蹲了这九个多月的牢,哪里还把官府王法放在眼里?不见面就罢,一见面就是愤世嫉俗地破口大骂,要不就是针针见血地讽刺不休,听得旁边的人津津有味,痛快淋漓。当时还没入席,周铁看见杯、碟、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就笑着对其他两人道:“我说舅舅、三姨爹,这里是三家巷,不是维新路,这回就请真地入席吧!不然,酒都凉了!”他一提起酒凉,那两人就想起大家不约而同地被拘押到公安局门口,彼此无意中碰面时的情况,先自笑了一阵子。后来区华接着说:“我一进公安局,就对那法官正式声明,他们这样干,简直算请我白吃饭,回头饭钱我是不付的。他们死不肯相信,你有什么法子!”杨志朴摸着两撇胡子,十分开心地说:“我早就说过:岑春煊不如龙济光,陆荣廷不如岑春煊,莫荣新不如陆荣廷,陈炯明不如莫荣新,刘震寰、杨希闵不如陈炯明,蒋介石不如刘震寰、杨希闵。这叫做虽然个个横行,但是一蟹不如一蟹!”大家一听,都大笑不止。陈万利见越说越不象话,不乐意他们在自己家里乱谈政局,恰好这时候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他就问杨志朴道:“舅舅,你们读书多,见识广,我那孙子今天满月,老天爷就刮起大风,下起大雨,这是什么朕兆?”杨志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古人都说云从龙,风从虎,这是说他将来一定是个风云际会的龙虎人物。”大家都说不错。这样,才把他们的国事谈话岔开了。
狂风暴雨过后,中秋明月慢慢地升将起来,何守义早就和他的知心好友罗吉、林开泰、郭标等三个人一道去长堤大三元酒家打牌喝酒去了。家中无人,何胡氏就叫阿贵把鸡、鸭、鱼、肉端几盘到房里来,又叫开了一大瓶玫瑰露酒,要单独和胡杏两个人喝酒赏月。吃了一阵,喝了几杯,何胡氏见胡杏不大肯吃,也不大肯喝,就问胡杏道:“你为什么不喝酒?”胡杏胆怯地回答道:“我不会。”何胡氏喝了点酒,脸也红了,兴致也高了,就说:“喝酒这个东西,有什么会不会的呢?不高兴,就不会,一高兴,也就会了。别瞧我不会喝酒。一高兴起来,这一瓶玫瑰露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呢!”胡杏告饶道:“二姑,话是这么说,可我从来没喝过。”何胡氏说,“这我就不相信了。前年我就听人说过,你跟周炳喝了酒!你的酒量大着呢!”胡杏娇羞地捂着脸说:“哎哟哟,臊死人了!那是拚了命喝的。喝那么一小杯,一直醉了我半夜呢!”何胡氏想了一想,面带愁容地开言道:
“唉,孩子,这也不能怪你。我刚离开震南村,嫁到省城来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人地生疏,无亲无故,只想回,不想呆,也不知哭了几回,想了几遍,多少不惯呵!后来住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这才慢慢服了。——人总是要服的呀!今天是中秋,家家户户都要团圆欢聚,咱俩来满满喝它一杯,只当是在震南村过节,跟大家伙儿团圆欢聚的一般吧!”
胡杏听了她这番话,句句落在心里,深深地受了感动。她一只手扶着桌沿,一只手举起酒杯,歪着身子,又敏捷、又娇嗲地一饮而尽。酒一喝下去,她的脸就红了,红得象玫瑰花一般艳丽。那金黄色的眼珠子的溜溜地转动,那深深的笑涡儿在脸上跳跃不停,那小小的嘴唇只管咂得唧唧地响,那稚气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要停也停不下来。何胡氏看着她,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又说:
“小杏子,你看我如今落在他们何家,人也老了,势孤力薄,听他们要宰就宰,要剐就剐。不要说想找个外家的人给我出出头,就是有了一咸二苦,想找个地方诉诉苦,也是没有的呢!你虽是我的远房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家的人了。此后咱俩要亲亲地,近近地,你给我护着点,我给你护着点,这样才好哇。来,再喝一杯!”
胡杏搭拉着脑袋,态度严肃地吃着。她的莲子脸儿微微颤动,她的柔软的黑头发也跟着微微颤动。她十分同情她的姑姑,想给她做点事儿。听见何胡氏把她当做自己人来诉苦,她的心都软了。她服服贴贴地又喝了一满杯。她的心里面发出一种象个大人似的,仗义不平的感情来。她的圆眼眶含满了泪水。何胡氏又说:
“其实呢,也用不着算什么姑姑侄侄。人家二娘有大少爷,还娶了大少奶。人家三姐正宠着,又有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我有什么呢,就那么个可怜的糊涂孩子,又不争气。我多么盼望养个女儿,可是日盼夜盼,——如今老了,没指望了。你就答应做我的女儿吧!来,咱娘儿俩干这一杯!”
胡杏真是受宠若惊。只见她甜甜蜜蜜地憨笑着,伸长那丰满的,富于弹性的脖子,咕噜咕噜地又喝了一满杯。喝完了,只张着嘴呵气。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辣的;喝第二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苦的;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又香、又甜的了。她胸怀坦荡,心花怒放,无忧无愁,无戒无备,竟把那姣丽风情,不遮不掩地暴露在何胡氏的眼前。何胡氏自从把胡杏买进门之后,只见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三年多来,都没见过她这副动人的样相,当时也看得呆了,在心里惊讶不已,赞叹不已。不久,胡杏觉着自己的头有点重。不久,她觉着自己的眼睛有点朦胧。又不久,她又觉着自己的脸有点紧,喉咙有点干,舌头有点胀。她尽力敛抑着,控制着自己,但是禁不住何胡氏上一句、下一句,左一杯、右一杯地灌她,于是她就痴痴傻傻地笑着、喝着、喝着、笑着,一直喝到沉沉大醉,连远方那隆隆的雷声,近处那虎虎的风声,她都完全听不见了。何胡氏见她已经烂醉如泥,就把她先抱到自己的床上挨下,然后又走进套间里,把烟盘子从何守义所睡的床铺上端开,四处打扫了一下,才把那已经不省人事的胡杏抱进套间,搁在何守义的软枕之上,放下帐子,嘴里吟沉自语道:
“就算你过得了五关,难道你还守得住麦城!”
果然不久,何守义就喝得歪歪倒倒地从外面回来。一进房间,就问母亲道:
“那家伙呢?”
何胡氏得意地点点头,用嘴藐一藐后面套间,说:
“人家等着你洞房已经等了多时了!”
这时候天空中轰隆响了一声大雷,连屋里的电灯都眨了几下眼睛。紧跟着,那秋风扫着落叶,从白云山顶上咆哮而下。风到之处,雨点象冰雹似地打下来,屋顶树上,全打得乒令邦郎地响。一阵疾雨过后,又是打闪,又是鸣雷,又是横风,又是斜雨,不到一顿饭工夫,把一座灯光灿烂的广州大城,淋得变成湿漉漉、静悄悄、白蒙蒙的荒凉一片。这风、雷、雨、电,你接着我,我接着你,竟整整地闹了一个通宵。
……
天亮了雨停下来。胡杏猛然惊醒,见身边睡了一个男人,知道事情不得了了,连忙跳到地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就往外跑。何胡氏叫她吵醒了,问是谁人,她也不答话。跑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拉开趟栊,推开矮门,走出巷外。巷子外面精湿的,这里一汪水,那里一滩泥,浑没个干净地方。那棵粗生壮养,一天一天只顾往高里长,按时开花,按时换叶,从头到脚,一身都是生趣的白兰花,经过一夜的风雨摧残,这时候叶缺枝断地仆倒在地上,看来竟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样子。胡杏坐在白兰花旁边那张又湿又冷的石头长凳上,只是对着那棵白兰花掉眼泪。好象有一个念头,象电光似地闪过她的心里。她又象和别人说话,又象和自己说话,又象说出了声音,又象没说出声音,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又不回来看看,这里闹成什么样子了呀!”
这以后她就全身麻木,既不会想,又不会动,象一尊泥菩萨似地坐在白兰花旁边。从早晨到中午,还是那样坐着不动。何家跟陈家的六个使妈,阿笑、阿苹、阿贵、阿发、阿财、阿添,一齐站在门口商议,这个说她痴呆不懂人事了,那个说她疯了。原先在大奶奶房里的阿贵说:“大奶奶今早对大家说过,二少爷昨天晚上已经收了她做偏房,待我问她一问,看她知道不知。”说着,她就走上前,拿屐板敲着麻石地堂,说:“喂!喂!恭喜你了,二少奶!”胡杏还是楞楞地望着白兰花,完全没有听见。这一整天,何家的里里外外,简直闹得地覆天翻。原来何守义一早起来,疯癫大发,吞下多少照片,全不济事。见人打人,见东西摔东西。几个人夹着他,闹了那么一整天,闹得大家筋疲力尽,也没有谁想起门外还坐着一个胡杏。看看到了晚上二更天,周炳的妈妈周杨氏实在急得没有办法。她想,从前胡杏是丫头,护着她一点还不要紧,如今胡杏是何家的人了,自己怎么好出头呢?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豁出命来,把胡杏抱回自己家里神楼底,安顿在周炳原来的床上睡了,又跑过何家,责问何胡氏为什么不管胡杏。何守义那时已经叫大家拿绳子捆定,蜷卧地上,看样子乱挣、乱撞,还不安静。何胡氏指一指地上说:“少爷还不自在呢,丫头烂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