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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呵,醒来吧-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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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旁边的母亲都吓得发抖。警察署长走上前一步,呵斥道:〃喂,起来!还不快点干?!〃父亲慢慢地站起来,抓住成型机器一侧的把手,〃吱,吱〃地压,接着齿轮发出〃咯噔、咯噔、咯噔〃的声音,然后父亲拉回把手,旁若无人的样子,盯着把手的前方,反复压。成型机器向下倾斜,整个成型机器好像眼看就要倒了。只要铁棒从橡树做的模具上掉下来,把手就会反向空转,会把父亲弹出来的。我吓坏了。接着,父亲转回齿轮,放开把手,绕过成型机器前面(即县知事和警察署长们的前方),静静地步到对面把手处。这时,旁边的母亲……比我现在的妻子还小十岁左右,强忍着没有发出惊叫声,喉咙里却发出一声悲鸣。可以说父亲的厚司像怪人的军装,腰里别着一把柴刀,那是用来切断捆已成型黄瑞香硬绳的。父亲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沉思,紧握柴刀的手都僵硬了。可是父亲一只手扶住把手,开始很艰难,形势渐渐缓和下来,〃吱、吱〃地压,〃咯噔、咯噔、咯噔〃然后拉回把手,连续操作。不久,县知事一群人呼呼拉拉地朝着上游的栗子集市方向走了。他们走后,父亲渐渐缩短单侧操作,轮换着推把手,终于做完了成型工序……

一年后,也就是战败前的初春,母亲从二楼下来,告诉我们说,半夜里父亲狂怒地大叫一声后死了。这就是那天早晨一开始的记忆。中间的事情已想不起来了,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狂怒地大叫一声死去的那个夜晚好像就是在县知事等人前受侮辱的第二天。父亲去世那天的事情我只记得一点儿。其中有一件事是邻组的组长来商量丧事的程序。他在劝慰时说了句〃因为这一年成天沉浸在酒里〃,母亲突然挺起脊背,有气无力的呜咽声变得粗犷起来,说:〃虽说我丈夫每晚都喝很多酒,可是早晨大家还都在睡觉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看书了,白天工作。这能和每天沉浸在酒中一样吗?〃

另一件事曾给我留下可怕的回忆,那漫长的一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现在,我在反复读布莱克的诗之后,试着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事情是这样的,被警察署长像呵斥狗一样催促后,父亲走上碾机,开始操作。机器受到不平衡的压力,好像快要爆炸似的,不用说,正是在父亲的身体里,处于眼看就要爆炸的关头。为了减缓压力,必须把能量从身体里释放出来。那天,母亲完全理解父亲的动作和表情,他不正是大有斗争到底的意味吗?不管对方是警察署长、村长,还是县知事……就算是〃天皇陛下〃(后面将谈到我之所以这么想的根据),大声臭骂这些不讲道理的东西,甚至要挥起成型时使用的柴刀。所以,当身穿厚司的父亲腰间挂着柴刀走到机器前面时,母亲不正是在发抖吗?

可是,像对狗一样被警察署长呵斥后,父亲屈服了,一个人面对机器进行艰难的成型工作。机器本身没有爆炸,可是一年后,父亲肉体的机器却因此失去了控制,被爆破力摧毁了。父亲愤怒地大喊一声后死了。年幼的我认为,一年前,如果拿着短刀对县知事那群人大声呵斥的话,父亲会被警察署长当场打死,否则也得在监狱里被拷打死。父亲死的那天,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连串幻想,如果父亲对警察署长、村长和县知事进行恐吓的话,敌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最后出来的肯定是〃天皇陛下〃,所以……,我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最后,我将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父亲死了以后,母亲不读报,也不听广播,她说社会上没有什么好消息。可战败那天,一听到天皇宣布停战的迟到的消息时,母亲的脸颊兴奋得变红了,热流吹进我的耳朵,说:〃跟你父亲说的一样!上面的变成下面的,下面的变成上面的。确实如此!〃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我躲在河里,不知是什么原因,除我以外,甭说水里没有一个人,就是岸上,远处的桥上,也不见一个孩子影。(我又回忆起那奇特的情景,也许那是一场梦。)一个奇怪的想法缠住了我。县知事来视察民情的那天,就在警察署长呵斥父亲,要父亲给他们演示工作的一瞬间,如果整个山谷里响起天皇宣布停战宣言的广播的话……父亲身穿厚司,一股英雄气概,右手高高举着柴刀,警察署长和县知事不正是按着柴刀的指示〃吱、吱〃地推成型机器,〃咯噔、咯噔、咯噔〃地拉回把手吗?宣布停战宣言的天皇,脱掉了白手套,排着队等着轮到自己劳动……

那之后又过了十天左右,播放《告少年国民书》,经母亲允许,把收音机搬进餐厅,于是我感到以〃天皇陛下〃为最高地位的国家秩序,即命令父亲操作黄瑞香成型机器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K先生是一位教育家,他和我是同一年代的人,他在战后教育史记载过这段广播的情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把自己的感受写了下来。

〃我们懂得天皇陛下的可贵,听从他的命令,按着他的指示去做。像这次这种停战方式,别国是做不到的,为什么到昨天为止大家还在一心一意地同敌人战斗,可是只要天皇陛下的一个命令……'结束战争吧',大家就毫无怨言听从圣旨,结束战争呢?这是日本国民性优秀之所在。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国民能这样一心一意听从天皇陛下的召唤,那么这个国家就能无往而不胜。而且,如果我们如此拥戴天皇陛下,那么同外国交往时,不必折磨他国,也不必与之相争,各国应该是互相协力,达到共同繁荣。〃

通过这些体验,爆发力这个东西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对此,有一个基本的定义。现在,通过阅读布莱克,我又一次认识到这一点。在人的身体中有一个类似储存爆发力的装置。如果它负载过多的话,作为这种装置的肉体就越来越歪曲,终于被从内部爆发出来的力量所摧毁。要想控制歪曲的扩大,有时必须找到将爆发力释放出体外的办法。年轻时,我曾把一种现象叫作〃跳跃〃,现在我还是这么叫,所以〃跳跃〃,就是在负荷低的时候将能量释放出来。以前,我、或许父亲也做过,身穿厚司的父亲从腰间抽出柴刀,呵斥县知事们,但是父亲没有这样做。如果事情轮到我的头上,我也会发出愤怒的呼喊,从内部打破身体这一装置吗?我的年龄已经比当年死去的父亲还小一岁,在此之前,有过轻度的发作,义幺因疲劳和发烧躺在沙发上,我从他黑里透红的脸上,仿佛看到了父亲的面影。想到这里,我也照起了镜子。在兄弟当中,我觉得只有自己最不像父亲,可是在镜子中,我找到父亲生前最后那张照片的特征,那是父亲在县知事来视察后不久照的。

然而,既不是爆发力从内部爆发出来,也不是粗暴地强加于外部而得到解脱,而是可以采用第三种办法,或许这是梦境。在战败的那个夏天,在见不到一个孩子的河里,我不正是被这种幻想缠绕着吗?如果用语言来表达当时的感受,前面翻译的布莱克的诗最贴切。〃推磨的奴隶们,奔向原野吧。/仰望天空,在灿烂的阳光下开怀大笑吧。/被禁锢在黑暗和叹息中,三十年啊,疲惫不堪的日日夜夜,/那张脸上, 从未见过一次微笑, 被禁锢的灵魂,站起来吧,睁开眼睛吧,〃然后是〃……锁开了,城堡的门被打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从统治者的鞭子下解放了……/他们每走一步,回头看一眼,怀疑着,这是在做梦吗?一边唱着'阳光下乌云消失了,一个晴朗的早晨',一边……〃

义幺每天去福利工厂,他的工作是把由新宿中村屋提供的装〃月饼〃用的纸箱组装起来。指导老师和成年残疾人们一喊义幺,他就慢条斯理地、准确认真地回答。休息的时候,跟他一样带有残疾的女学生在游戏室弹钢琴唱歌,他就热心聆听并鼓掌。还把错误的指法跟和弦改正过来,以便于理解,不久他就得到了大家的信赖。班主任老师看到这些后,向妻子提出疑问,〃我从几个方面注意观察了义幺,虽说他热情、努力,可是,下课后扫除的时候,义幺急忙拿起扫帚和墩布,……这还不错,可他却站着不动。结果是什么也没干,是懒呢?还是他实际上根本就不会干这些呢?〃

妻子很惊讶,让义幺屋里屋外地打扫,进行实地训练。我也在旁边看着,儿子身高体壮,堪称巨人了,他歪着脑袋,〃为什么落叶落在庭院踏脚石上?〃一旦角落堆积了落叶,他就非要用扫帚把落叶撒满一院子。我们在自己家里对儿子进行能力训练,有一些很明显的缺点,所以受到外界指责。

有一天,妻子因感冒和牙痛直哼哼,我就代替她到工厂前的车站去接义幺。可是到得太早了,傍晚路上寒风凛冽,我无法站在路上等,只好走来走去。还有一个原因使我不便在车站标志牌下等,那就是有一位比我小十五、六岁,身体肥胖、脸色苍白的妇女已经先站在那儿了,她把下巴缩在厚厚的大衣领子里,大衣鼓得像个枣核,一看就知道她也是来福利工厂接孩子的母亲,她显得冷漠而忧郁,我很难跟她打招呼。

前不久,义幺的福利学校死了两个残疾儿。有一个孩子是在运动会之后,跟父亲去看太子堂的祭祀活动,即神轿游行。吃完了烤肉,挨着父亲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还在静静地睡觉,父亲在快要上学之前,叫他的时候,他早已凉了。我读完福利学校的校长先生写的文章后,深受感动,最后一个晚上,孩子跟父亲高高兴兴地团聚,我甚至想说他像风一样飘走了。另一个孩子留着莫希干族的头型,曾给我留下愉快的印象,所以我还记得他,他精神抖擞地一个人去洗澡,因癫痫发作,淹死在水里。

其中一个孩子的死讯从福利学校传来的时候,妻子去为义卖市场作准备。当谈到以何种形式去吊唁时,一位跟妻子一起工作的年轻母亲说:〃谁想去谁去吧,因为这是好事呀。〃这位母亲也积极参加义卖市场的准备活动,她不但尽心尽力培养自己的残疾儿,还关心残疾朋友们。她可能把一瞬间闪现出来的绝望念头说出来,她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一定不会忘记。妻子没有批评这位年轻的母亲,这是他们共有的痛楚,可她好像总在想着这句话。于是我说,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把这种话忘掉的好。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轻轻靠在汽车站标志牌下穿着又重又厚大衣的人就是那位母亲。

也不知是第几次走过福利工厂前面的时候,碰到三个女子。她们年龄比那位忧郁的母亲还小一轮,正在从工厂的大门往里看,那是一条直通房屋的路。她们穿着一样的仿鹿皮大衣,一样的红褐色长筒靴wωw奇Qìsuu書còm网,一样地将头发染红,挽在头顶,满精神的女子。我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正在说悄悄话,却显出故意要让过路的行人听到以造成舆论的样子,热烈地说:〃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我没停下步子,从福利工厂前面路过,来到十字路口,穿过人行横道,走到对面的便道,一边走,一边想,刚才的事儿真奇怪。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一会儿,我就明白她们的明显意图。我误以为她们也想让自己的残疾儿进工厂才来参观的,所以她们说〃太美了〃,她们的态度让我感到奇怪。可是她们都抱着对都城、市区福利政策的批判态度,作为她们行动的开端,先来看福利工厂,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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