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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金丸记》上的牌名,叫做三学士。”丑遂高声背下。师父又叫正生说:“拿你的来背。”正生说:“他央人提得,我难道央人提不得么?藐姑于我坐在一处,不免央她。”对藐姑说:“好姐姐,央你提一提,我明日买汗巾送你。”藐姑说:“使得。”正生遂将脚本送上。先生提云:“叹双亲把儿指望。”正生对藐姑做眼色,藐姑背笑说:“我恨得打死这个狗才,好把谭郎顶替,为甚么肯提他。”先生打正生头云:“怎么全不则声。”正生说:“曲子是烂熟的,只有牌名不记得。先生说:“这等免背牌名,只背曲子罢。”正生遂将叹双亲句唱了一遍。先生说:“怎么我提一句,你也只背一句,难道有七个字的曲子么?”正生说:“我原是烂熟的,只因说了几句话,就打断了。”先生说:“如此再提你几句:教儿读古圣文章。”正生也只将二句高唱一遍。先生说:“往下背。”正生说:“我念念再背就熟了。”先生怒说:“有这等蠢才,做正生的人,一句曲子也说不得。谭楚玉是个花面,这等聪明,只怕连你的曲子,他也记得哩。谭楚玉与我背来。”楚玉答云:“这是《浣纱记》上的牌名,叫做江儿水。”先生说:“好!记又记得清,唱又唱的好。你听了羞也不羞?如今起来领打!”遂将他打了十余下说:“以后再背不出,活活的打死你。快去念来!”
先生说:“我出去拜客就来,不要吝气,也不可交头接耳,说甚闲话。”众人说:“晓得。”遂拂衣而出。正生下位,对丑:“先时说的话,你都记的么?”丑说:“记得。”心中想云:“他要打小谭,叫我做个帮手,我想小谭提我的曲子,怎么好打他?也罢,口便帮他骂几句,待他交手的时节,我把拳头帮着小谭,着实捶他一顿,岂不是个两全之法。”对正生说:“我帮你就是了。”正生遂向楚玉说:“你学你的戏,我学我的戏,为甚么在师父面前,弄这样聪明,带累我吃打?”谭生说:“是师父叫我唱来,与我何干?”正生说:“就是师父叫你唱,你该回他不记得罢了。为甚么当真唱起来!”遂以手拉楚玉的方巾说:“你既然学戏,自然该像我们,也带一顶帽子。为甚么顶了这个龟盖?难道你识几个字,就比我们两样么?众位快动手。”净说:“大家捶这狗头。”
三人打在一团。净口里骂的是楚玉,手里打的却是正生,三转两扭,遂将正生扑在地下,藐姑心下想道:“我假意去拉劝,一来捏住谭郎的手,与他粘一粘皮肉,也是好的﹔二来帮着谭郎,也捶他几下,替谭郎出口气儿。”上前捏住谭生的手,谭生会意,遂将藐姑一拉,藐姑遂将身一就,趁着众人不防,虽未能尽情如意,亦不免两口相亲。净按着正生的头,楚玉一手拉着藐姑,一手去打正生。副净在旁解劝,正生在地下哭骂。
外说:“劝他们不住,待我假装师父的声口,吆喝他几声,他们自然惊散。”遂到门外,大声叫云:“是那几个畜生,在里面胡吵,快些开门!待我进来。”果然惊散,各坐原位,去念各人的脚本。外遂并手摇摆而上。方纔啰唣的那几个,教人好不生气。众人见不是师父,又各吵闹起来。外说:“当真待来了,大家念几句罢。”藐姑上位,心中说:“方纔劝他的时节,谭郎递一件东西与我,不知甚么对象,待我看来。”及至看了一遍,遂点头云:“原来如此,我有心写一回字,又没法递与他。也罢,我看这一班蠢才,都是没窍的,待我把回他的话,编做一只曲子,高声唱与他听,众人只说念脚本,他们那里知道。”遂对众人说:“这两只曲子倒有些意味,待我唱他一遍:『
金络索来缄,意太微。知是防奸宄,两下里,似锁钥相投,有甚的难猜迷。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相依。
你为我无端屈志,增憔悴,好教我难为意!将他改作伊,正合奴心意。欲劝爹行,又怕生疑忌。我细思,有妙机,告君知,会合的机关在别离,这成群鸷鸟不忌唳!』”
楚玉听道:“有这等聪明女子,竟把回书对了众人高声朗诵起来。只有小生明白,那些愚人,如在梦中一般。这等看来,他的聪明还在小生之上。前面那一只,是许我的婚姻﹔后面那一只,是叫我改净为生之法。说这一般之中,只有我好,其余都是没干的。教我在他父亲面前,只说不肯做净。要辞他回去,不怕不留我做生,果然是个妙法。等师父回来,依计而行便了。”
他师父回来道:“
出访戏朋友,归教戏门人。
般般都是戏,只有撰钱真。
问你们的功课都做完了么?”众人说:“做完了。”先生云:“你们都去罢。”惟有楚玉端然不动。先生说:“你为何不走?”楚玉说:“有话要讲,所以不去,求先生唤东家出来。”文卿出来道:“
西席呼声急,东家愁闷深。
不因催节礼,定是索束金。
先生叫弟,有何商意?”
先生云:“这个学生,叫我请你。他说拜别师父,叩谢主人,明日要家去哩。”文卿说:“如今学会了戏,正要出做生意,怎么倒要回去呢?”楚玉说:“我初来的时节,只说做大净的,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伯王。虽然图几笔脸,做到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英雄本色。谁想十本戏里面,止有一两本做君子,其余都做小人,一毫体面也没有,岂是人做的事!”先生说:“你既不肯做花面,就该明说,为甚么要走呢?”文卿说:“既然如此,你就拣一个脚色就是了,正旦是我儿,移动不得,老旦认一脚色罢。”楚玉说:“把个须眉男子,扮做巾帼妇人,岂不失了丈夫之体?”文卿说:“做小生何如?”楚玉说:“这个脚色,还将就得,只是一件,那戏文里面的小生,不是因人成事,就是助人功名,再不见他自立门户,也不像我做的。”先生云:“这等说起来,他的意思,明明要做正生了,我看他的喉咙身段,倒是个做生的材料。不如依了他罢。”文卿说:“众脚色里面,惟有生、旦最苦。上场的时节多,下场的时节少,没有一只大曲子不是他唱,只怕你读书之人,受不得这般劳碌。”楚玉说:“不将辛苦意,难取世间财。只要令嫒受的就受的,我和他有苦同受,有福同享,就是了。”文卿说:“把那做生的与你调过来,你做正生,他做花面,再没得说了。”楚玉说:“既然如此,只得勉强从下。我老实对你说罢,起先入班还是假的,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
从来净脚由生改,今日生由净脚升。
欲借戏场风仕局,莫将资格限才能。
楚玉自从改净以后,学戏的时节,与藐姑坐位相连﹔唱曲的时节,与藐姑夫妻相称,虽未能同衾共枕,较视从前,也就便宜多少了。欲知他二人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一乡人共尊万贯 用千金强图藐姑
楚玉与藐站以手示意,以目传情,向是不必说了。且说埠镇上,有一个财主乡宦,名唤钱万贯。他家金银堆积如山,谷米因陈似土。良田散满在各邑,纳不尽东西南北的钱粮。资财放遍在人头,收不了春夏秋冬的利息。用豪奴,使狠仆,叫做“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爪牙始惊人。”娶美妾,蓄妖姬,叫做“乞食齐人尚有家,富人怎不骄妾妻!”这也还是件小事。自古道:“财旺生官。”就是中了举人、进士,也要破几两少钞。做纱帽的铺户,不曾见他白送与人。又听得官高必险,反不若他异路前程。做不到十分显职,卷地皮的典史,不曾见有特本参他。这等看将起来,他这一位大大的财主,小小的乡绅,也甚做得过。所以他出门则顶其肚皮而摇摆,居然员外气象﹔在家则高其声而吆喝,宛然官府排场。
一日,对众人说:“我钱万贯自从纳粟以后,选在极富庶的地方,做了一任县佐。趁了无数的银子,做了未满三年,就被我急流勇退,告了终身的假,急急的衣锦还乡。如今凡拜县官,都用治生帖子,他一般也来回拜。那些租户、债户见了,吓的毛骨悚然。欠了一升一合,一钱一分,就要写帖子送他,谁敢不来还纳!看来不亏别样,亏我这个住处住的好,不在城而在乡,若还住在城市之中,那举人、进士,多不过我这个小路前程,如何能充人呢!只是住在乡间,也有一件不好,那些公祖父母,无故不肯下乡。我这些威风,一年之中装不上一两次,白白的把一顶纱帽,一件圆领,都收旧了。今日闻得本县三衙要巡历各乡,清查牌甲。少不得一到本处,就要来拜我。地方上办了酒席,少不得请我去陪他,这场威风又使得着了。叫家僮,你乘此机会,把一应田租账目清理一番,有拖欠的,不免开送三衙,求他追比起来。一则清理今年的账目,多得些利钱;二则借此示众,免的与我淘气。”
说话之间,见十数个身穿蓝布粗衣,头带卷边毡帽的乡里人,都跪下道:“我们是地方总甲。只因本县三衙要来清查牌甲,其实往年的旧规不过要些常例钱,少不得出在这里中。如今都敛齐了,只是我们送他,恐怕客多嫌少,不肯就接。要求钱爷,发个名帖,然后送,觉得有体有面些。从来官府下乡,定有一桌下马饭。我们也预备下了,要请钱爷做个陪客。凡有不周之处,官府计较起来,都要求钱爷方便一声。”万贯说:“我的帖子,是从来不肯轻发的。况且身子有些不受用,陪不得酒,你们去另请别人罢。”众人说:“我这镇上,只有你一位乡绅,那里还有第二个。”万贯说:“就是你们自己罢了,何必定要乡绅。”众人说:“钱爷取笑了,我们做百姓的,如何敢用帖子,如何敢做陪客。”万贯说:“哦!原来官民二字,也有些分辨么。既然如此,你们平日为何大模大样,全不放我在眼里?”众人说:“我们尊敬的是钱爷,怎么倒说我不敬呢?”旁边一个家人,跪下禀道:“这些人不是租户就是债户,个个都有些账目不曾清楚。”万贯道:“如何?你们既然尊敬我,为甚么不肯还账?我如今正要开送三衙,叫他当面追比,恨不得打断你们的狗筋,还肯管你这样闲事!”众人听说,魂不附体。说道:“不消送官,待我们还就是了。”
万贯说:“既然如此,我看地方面上,替你们装个体面,把敛来的银子,都放在这边,待我替送。请官的筵席,要齐正些。必有一两样海味纔好,那些俗菜,是用不得的。且是我这两日懒待出门赴席,也要抬到这边来。地方上面,就有些不到之处,我也替你们说个方便。只是以后知事些,你们这些人,莫说别样放肆,就是称呼之间,也有些欠通。难道钱爷两个字,是生漆粘住的。那钱字下面,爷字上面,就夹不得一个字眼进去么?”众人说:“这是我们不知事,自今以后,加上一个字眼,叫钱老爷就是了。”万贯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多叫几声,补了以前的数。”众人连叫了几声,万贯连应了几声。众人叫的紧,万贯应的也紧。及至叫完,万贯将大头点了数点,笑道:“这纔是个道理。你们说的话,都完了么?你老爷身困倦,要进去睡了。你们有事者奏来,无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