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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习惯于把王朝的兴衰、事业的成败、历史的更替和事情的对错都归结为个人的原因,归结为某个领袖人物和主导人物个人品质的优劣好坏。与此同时,历史人物也都按照一种简单的善恶二元化论而无一例外地脸谱化了,中国历史则变成了一个大戏台。但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舞台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白脸和白鼻子,也不知道红脸和黑脸的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因为我们不知道编剧和导演是谁。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运气和等待,却不肯承认每一次“善报”,往往也差不多意味着下一次“恶运”的来临。
品人录:项羽
一、贵族与流氓
项羽最后还是打败了。他败在了刘邦手里。
成者王侯败者寇。胜了的刘邦人模狗样地当了皇帝,败了的项羽便只好自认倒霉,不但再也当不成霸王,还得去见阎王。
这当然很惨,而且还很窝囊。
说起来,失败这事,原本也并不那么可怕。“胜败乃兵家常事”么!再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不足惜,败也未必可耻。只不过,不是败在别人手里,而是败在刘邦手里,便不免让人想不通。
项羽怎么会败给刘邦呢?项羽是英雄而刘邦是无赖,项羽是贵族而刘邦是流氓。项羽的出身是很高贵的。他的家族,在当时即被称作“名族”。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陈胜起义,天下云集相应,处处揭竿而起。东阳(今安徽省天长县)人杀县令,欲立陈婴为王,陈婴却主张去投靠项氏。他说:“我依名族,亡秦必矣。”陈婴的不敢为王,主要是胆小怕事,怕当出头的椽子。但他说项氏是名族,威望高,号召力强,却也是事实。事实上项羽一族,是很有些来头的。据史书记载,项,原本是西周时期黄帝后代姞(音吉)姓的封国,其地在今河南省项城县。春秋时,项国被鲁国所灭。后来,楚国灭鲁,就把项地封给了项羽的先人,这一族也就因而姓项。所以,项羽祖籍河南项城,和清末民初一位风云人物袁世凯是同乡。
封在项地的项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楚国的将军。到了项羽的祖父项燕时,运气就不太好了。公元前224年,即秦始皇二十三年,秦将王翦(音简)攻破楚国,俘虏了楚王,项燕便只好去做流亡政府的将军,在淮南起兵反秦,结果兵败身亡。项羽自己,则出生在下相,即今江苏省宿迁县。后来,又随叔父项梁逃到吴中,即今江苏吴县。所以,项羽又是江苏人,和江苏沛县人刘邦也算老乡。
想来项羽少时,过的已是破落贵族的生活。不过破落归破落,贵族还是贵族。因此项羽正儿八经地有名有字:名籍,字羽,又字子羽。这也是当时贵族子弟的通例:婴儿出生三个月后,要择吉日剪一次头发,并由其父命名;男孩长到二十岁,女孩长到十五岁,则要举行冠礼或笄(音基)礼,由嘉宾取字。有名,意味降生;有字,意味成人。此外还有一系列的权利和义务,但只有贵胄子弟才有,平民子弟是没有的。此外,有了字,就有了尊称,这也是平民子弟没有的。(请参看拙著《闲话中国人》第二章。)
项羽有名有字,说明他是贵族,而且举行过冠礼,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
刘邦的祖上老刘家,可就没有那么显赫了。刘虽然也是姬姓古国(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开国君主是周匡王的儿子刘康公,可是在周贞定王时便已绝封,立国不过百十年,与刘邦一家也八竿子打不着。刘邦的父母,既非当朝重臣,亦非社会贤达,可能连名字也没有。《史记》说刘邦“父曰太公,母曰刘媪”,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刘大叔刘大妈。大叔大妈当然不是名字,可见是“无名之辈”。
刘邦自己其实也是没有名字的。史书上说他“小字季,即位易名邦”,可见“邦”这个名,是他发迹后才追加的。至于“季”,也不是什么字,而是排行。古人的排行,曰伯仲叔季。伯是老大,仲是老二,叔是老三,季是老四。刘邦的长兄名伯,次兄名仲,没听说还有个叫刘叔的三哥,则所谓“刘季”,便不过就是“刘三”或“刘四”,有点“不三不四”。或者干脆就是“刘小”,和“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意思差不多。
刘邦的出生,也很可疑。《史记》说,有一次刘大妈睡在湖边上,梦中与神相遇。当时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刘大叔跑过去一看,只见一条蛟龙正在他老婆身上,回来以后就有了身孕,生了刘邦。这显然是开国帝王们都惯用的装神弄鬼手段,目的无非是要证明自己命系于天,君权神授,是不折不扣的“真命天子”。这种伎俩,老早就有人玩过,比如有莘吞薏苡而生夏禹,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契,姜源踏巨人足迹而生周弃(稷)等等,都不过是“野合”的伪饰之辞,也是对夏商周三代始祖的神化,我在《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一书中已有破译。诸位如有兴趣,不妨找来一看。
先圣既已作出表率,后人自然不妨效法,反正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做实证研究的。不过,不吹牛还好些。一吹,就会露出马脚,反倒让人疑心刘大妈这个小儿子,没准竟是个“野种”。《史记》说刘邦相貌奇特,“隆准而龙颜”。这当然原本是要证明刘邦是“真龙”,但岂非恰好反过来证明他和他爸他哥长得都不像?像谁呢?这就只有刘大叔知道了。反正刘大叔当年肯定看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看到的不是“龙”。史料证明,刘大叔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儿子并不怎么喜欢,也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什么“龙种”,反倒常常说他是个“无赖”。如果刘大叔真的看到了那条龙,似乎就不该持这种态度。
刘大叔既然并不当真把刘邦看作自己的儿子,对他的教育和约束也就不太认真。除了骂他“无赖”,不如刘二勤勉外,其他都很放任。于是刘邦从小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也不怎么把家里的钱当钱,就连本朝太史为他做传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大约那时他整天不过是在到处闲逛,或在酒店里和一些同样不三不四的男女吃吃喝喝,打情骂俏,其实是个混混。后来,总算谋了个“泗水亭长”的差事。秦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则亭长比村长高半级,比乡长低半级,是个相当于公社生产大队长的基层干部,而且还是试用的。这种差事,算不得官,只能算是吏,而且是小吏。权不大,事不少,好处不多,麻烦不少,一般体面人家子弟不屑于做,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又做不了,最合适刘邦这样的痞儿和混混去做。刘邦当了亭长以后,除发明了一种竹皮冠,装模作样地戴在头上外,倒是没有什么官架子,依然嬉皮笑脸,吃喝嫖赌,而且经常在酒馆里打白条赊酒吃。刘大妈心疼她这个小儿子,常常去帮他还酒债,而且总是加倍地还钱。于是刘邦在乡里乡间,便博得一个“大度喜施”的美名,很有些人缘。
这就多少和项羽有些相似。项羽和刘邦,少年时都不是什么听话守规矩的乖孩子,只不过大约项羽是个纨绔而刘邦是个地痞而已。《史记》说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羽的叔叔项梁便很有些恼怒,因为贵族是很重视子弟教育的。项羽说,学会了写字,不过可以记下别人的名字,有什么用?学会了剑术,也不过战胜一人而已,不值得学。要学,就学可以战胜千万人的。项梁想想也有道理,就教他兵法。项羽这才大喜。不过,学得也不认真。略知其意后,就不肯再深入了。于是就连兵法,项羽也没有学完。
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后来成了个人物,则他小时候的优点固然是优点,即便是缺点也无妨看作优点。刘邦、项羽的不爱读书学习,自然都成了“胸有大志”的表现。的确,学术学术,学问只是术,不是道。道不是可以学得来的。治学者学问再多,也只能为人臣。得道者学问再少,也可以为人君。就拿陈胜来说,学问也不多吧?却有“鸿鹄之志”,这才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历史上有哪个学问家喊出这句话呢?没有。学问多的人都不敢造反。敢造反的,即便有点文墨,也充其量是个“不第秀才”。“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这话说得并不错。
所以刘邦、项羽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便都有和陈胜一样的念头。秦始皇游会稽山时,项梁带了项羽去看热闹。谁知项羽一看,便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项梁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刘邦因为替政府办差,去过咸阳,看到秦始皇的排场,也曾喟然太息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现在想来,那时候人的思想也真是“解放”,这样该杀头的话也敢讲出来。当然,项羽是脱口而出,刘邦则多半是私下里嘀咕(此亦为刘邦不如项羽英雄的证明),但敢想,就不易。这大概因为中央集权的专制体制真正建立以前,人们的思想相对还是比较活跃的。何况那时你争我夺已经多年,秦始皇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上夺来的。那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这皇帝你嬴政当得,我刘邦、项羽就当不得?显然,只有当不当得上的问题,没有能不能想当的问题。所以后来蒯通才敢对已经当了皇帝的刘邦说:那时节,磨快了刀子想干陛下这营生的人,多着哪!刘邦听了,也只是笑一笑,因为他知道蒯通说的是实情。
不过,如果我们把陈胜、项羽、刘邦三个人的话放在一起比较一下,还是能品出不同的味道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充满了挑战性。而且挑战的对象,已不仅是秦王朝,而是命运,因此有一种不认命、不信邪的精神,也因此在三说之中格调最高。至今我们读到“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这样的句子,内心还很是崇敬。一个用贾谊的话来说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的人,能说出如此不凡的话,是很让人敬佩的。陈胜的失败,主要在于太没文化,因而在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完全不知所措,以为自己真为命运所垂青,不知真正的、最后的胜利其实来之不易,结果只做了六个月的王,便身首异处、一败涂地了,正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但他在不公正命运前的奋起一搏,却像流星一样照亮了天空。虽然短暂,却也辉煌。
项羽的话,则充满英雄气概,说得干脆利落:“彼可取而代也!”那口气,就像囊中取物一样。在项羽眼里,那位统一了全中国的“始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甚至只配称作“彼”,而且随随便便就可取而代之。这是自信,也是自大。自信使他成功,自大使他失败。不难看出,项羽说这话时,是不动脑筋的,也是不计后果的。那家伙(彼)怎么个就可“取而代也”呢?万一取代不了又怎么办呢?这可没想过。他想到的只是要去取代和可以取代。这正是项羽的可爱处,也正是他的可悲处。
刘邦的话就没有那么气派了,有的只是一个流氓无赖对大富大贵的垂涎三尺。“大丈夫当如此也!”换句话说就是有能耐的人要过就过这样的日子。但不能如此又怎么样呢?大约也只好算了。这当然一点也不英雄,然而却也实在。正是因为这份实在,刘邦才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从审美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