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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末,毛巾厂的技术员回来了。可能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吧,要请厂里的朋
友吃饭,也请了李云芳。她不想去,同事们说你必须去,给他一个面子,他敢来劲,
我们帮你掀桌子,不信他不把尾巴夹起来。李云芳告诉了张大民,问去还是不去,
满以为他会说又不是投吃过饭,吃他的饭干吗,不去!听到的却恰恰相反,去!快
去!干吗不去!挑最贵的菜点,好好敲他一顿!平时逮不着美国鬼子,好不容易逮
着一个,死吃!菜不够,把他也蘸酱油咽喽!别忘了给我带条胳膊,我想嚼他不是
一天两天了,我倒满了酒杯等你!张大民嘻嘻哈哈,像往日一样没正经,李云芳就
不再说什么,开始打开柜门儿给自己找裙子了。她的后脑勺没长眼睛,没看见他的
脸一下子阴云密布,目光也暗下去,灰下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
“……在哪儿请?”
“鸿宾搂。”
李云芳前脚走,张大民后脚就跟出来了。没干过这种事,知道是丑事,知道不
该干,可还是硬着头皮干下去了。钉梢儿吗?吃醋吗?怕最后一根稻草离开自己漂
走吗?下起了小雨。不久便下大了,变成了瓢泼大雨。张大民落汤鸡一样站在树底
下,看着鸿宾搂的灯光和大玻璃后面的红男绿女,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机。
折腾了半辈子,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后一哆嗦也哆嗦了,还是一事无成啊!
张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门发现李云芳在客厅坐着,饭桌上搁着一叠钱,
绿不叽的,不是中国钱。
“你干什么去了?”
“看你们吃饭去了。”
“你……”
“钱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买你什么?”
“……你混蛋!”
李云芳给了张大民一个嘴巴。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
击碎了。怪就怪技术员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礼品衬衣里,要给受赠人一个惊
喜,殊不料吓坏了李云芳,还打碎了她们家的醋坛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绝,差
点儿打开窗户从阳台跳下去。长夜难眠,夫妻俩倾心长叙,一个扒开肋骨让对方看
心脏红不红,一个扒开肚子让对方看肠子直不直。不免相拥而位,说了哭,哭了笑,
笑了再说。悲乎哉?极乐也!这时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卧室的门。
“爸,你们干吗呢?”
“……你妈咯吱我呢。”
“妈咯吱你,你哭什么?”
“……乐极生悲啦。”
“……注意点儿影响!”
天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大民和技术员在京伦饭店大堂见面的时候,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多了。技术
员接过装钱的信封,十分腼腆,脸胀得通红,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什
么。张大民没想到对方是这种风格,正所谓见了熊人压不住火,一张嘴,嗓子眼儿
蹿出一只狗,汪汪汪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了。
“在美国年头儿不短了吧?学会刷盘子了么?美国人真不是东西,老安排咱们
中国人刷盘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国人,就想到刷盘子,一提刷盘子,就想到中国
人。英文管中国叫瓷器,是真的么?太孙子了!中文管美国叫美国,国就得了,还
美!太抬举他们了!你现在是美国人,你心里最清楚,那儿美吗?是人呆的地方吗?
他们叫咱们瓷器,咱们管美国叫盘子得了!”
“对不起,我要去赶飞机了。”
“我送送你。以后别这么随便给人钱。你塞给我们云芳,我们云芳都哭了,觉
得受了侮辱。我知道你对不起她,心里有愧,想补偿补偿,可是这点儿钱拿不出手
呀。等您发了大财,拿出十万八万的,用红带子扎上,单腿儿一跪,把它们当面交
给云芳,不比你现在藏着掖着的强?这点儿钱你留着回美国买汽油使吧,别瞎耽误
功夫了。赶明儿钱不够花了限我说,我让云芳寄给你,咱就甭客气了,谁跟谁呀?
哪儿跟哪儿呀?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车来了,再会!”
“我给您开门。上飞机小心点儿,上礼拜哥伦比亚刚掉下来一架,人都烧焦了,
跟木炭儿似的。到了美国多联系,得了爱滋病什么的,你回来找我。我认识个老头
儿,用药膏贴肚脐,什么病都治……回纽约上街留点儿神,小心有人用子弹打你耳
朵眼儿,上帝保佑你,阿门了。保重!妈了个巴子的!”
出租车开出老远了,他才住嘴。嗓子眼儿发干,太阳穴蹦蹦直跳。张四民去世
以来,下岗以来、吃醋以来,一切一切的憋闷都随着这通胡说八道吐出去了。天蓝
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又飘起来了。
“大民,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欢迎您下次来家中做客,拜拜!”
“真的?”
“骗你我是王八蛋。”
“总算会说人话了!”
中秋节前夕,张大民在一位厂长家里一口气推销了600个暖壶。他怕那位厂
长有脚气,否则就趴下来亲吻那两只大脚丫子了。普通的居民楼,普通的单元门。
普通的肥头大耳的汉子,看不出脑袋上有什么光环。张大民一边防备挨踹,一边念
经似地发布广告词,我是保温瓶厂的推销员,我们的保温瓶举世无双……
“卖暖壶的么?进来进来!”
张大民的生活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厂长说他们厂水质有污染,刚刚更换了输
水设备,职工家属贪几个小钱却不肯换暖壶,他要扣他们的奖金买暖壶,他要逼他
们换暖壶!张大民确实看了看厂长的脚,他颤抖着说,我敲了足有一万个门了,终
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中国有救了。中国的工人阶级有
救了。我们靠暖壶吃饭的人有救了!出门的时候他跟厂长开玩笑,我打了一年猎,
就指望哪天逮只兔子,今天一进山,撞上个熊猫儿!厂长哈哈大笑!
“国宝啊?不敢当!也就是一狗熊吧!”
张大民领着全家去爬香山了。在鬼见愁下面的索道站,他又犯了抠门儿的毛病。
单程多少钱。双程多少钱。大人多少钱。儿童多少钱。掰着手指头算乱了套。李云
芳不理他,越理他越乱,干脆走到一边,等着他从雾里走出来。他爬出来了。
“让妈和小树坐缆车,咱俩爬吧?”
“你不伯掉下一个去?”
“可也是。那你跟他们坐,我自己爬?”
“仨人坐得下吗?”
“可也是。那你跟妈坐,我和小树爬?”
“小树惦记坐缆车惦记多少日子了?”
“可也是。那你跟小树坐,我和妈爬?”
“怎么爬?”
”我背着我妈爬。”
“大民,别抠那几个钱啦!”
“我不是怕吓着咱妈么!”
李云芳和张小树坐着纽车不见了。张大民背着老母亲一上了林间石道,省了几
个钱令人欣慰,后背让母亲的身体偎着,更让他心胸舒泰。母亲能看见什么呢?一
想到母亲的目空一切,不免又嘲笑自己的孝心之迂了。他大声说,妈,那片树部烧
红了,您看见了么?
母亲一语不发。
四个人在山顶聚合了。风很大,黄栌的颜色已经到了暗淡的时辰,那一片一
片的大火不久便要熄灭了。张大民又大声说,妈,您看见那片大火了么?树林都着
起来了,过一会儿就烧过来了,您看见了么?
母亲说了两个字,锅炉。
锅……炉!
母亲念起遥远的父亲来了。
张小树托着腮帮,看远山的云影,进了天才必入的境界,目光正摇上去摇上去,
跃然于云端之外了。
“爸,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也不太懂,问你妈。”
“妈,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候没意思,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特别有意思了。真的,不信问你爸。”
“爸,人活着没意思怎么办?”
“没意思,也得活着。别找死!”
“爸,为什么?”
“我说不大清楚,我跟你打个比方吧。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
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儿子,你懂了吗?”
“OK!爸爸你真棒!我懂啦!”
“云芳,你懂了么?”
“没懂!”
“那我再揉碎了给你说一遍……”
“就你懂?德行!”
“我也是刚刚弄明白的。都是天才闹的!守着个天才,长学问了。”
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锅炉!张大民恍惚看到父亲和四民在云影里若隐
若现,老的问日子好过吗?小的问孩子可爱的孩子幸福吗?待要端详却又飘然不见
了。日子好过极了!孩子幸福极了!有我在,有我顶天立地的张大民在,生活怎么
能不幸福呢!张小树雀跃着在林火中引路,红叶如一片血海。张大民背起白发苍苍
的母亲,由李云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护着,缓缓向山下走去。母亲朝着迷茫的远
方再一次重复了两个字——锅炉!
他们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
(摘自《北京文学)199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