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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他一贯只住最高一层楼房。有一幢——不算太高——17层楼,他住入17层1——
15号以后,下令把16层以下的房屋完全拆掉。
换一个视角呢,故事将是这样的:一位热心于为民请命和绝对平等的仁人志士,他始终
反对最高一层。17层楼根据他的意思拆去了第17层。16层变成了最高层,又拆去。十
五十四,等而下之。最后,楼与房荡然无存。
笔者还有一个积蓄多年的杂文题材,大意是说聪明的人对生活发表见解。更聪明的人从
不对生活发表见解,而只挑各种见解的毛病,只对见解发表见解。如此这般,随着智商的递
增,人们都静待别人先发表见解,再发表自己的见解指出前一种见解的偏颇不足。终于,世
界上不再有任何见解了——除去一个大智慧大无用的共识:沉默是最好的话语。
换一个视角呢?
换一个视角是对于智力与胸怀、对于自己的道德力量与意志力量的大考验。当然也是大
发展。换一个视角会不会引动古往今来建起的文学大厦颓然崩坍?契诃夫写了那么多庸人,
庸人们爱吃蠔和醋栗。如果蠔与醋栗的嗜好者也有一支得心应手的笔,焉知他们不能把契诃
夫写成一个软弱的、缺乏男子气的、磨磨叨叨的、肠胃功能衰退(所以对别人吃蠔与醋栗反
感)的自命清高的庸人呢?刘宾雁把王守信写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蠢物。如果王守信也拿
起一支生花妙笔或如椽巨笔呢?也许这正是笔者王蒙往往做不到板起煞有介事面孔痛快淋
漓、大义凛然地批判他的反面人物的主要原因?多么没有出息、多么不够伟大、多么无益的
手下留情噢!而被你讽刺的人物将会怎讽刺你,这又将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问题!总有一
天,那些被自作多情而又自以为是的作家(包括笔者)们不公正地描写过的人们会联合起
来,他们将撕下作家的假面,割断作家的毒舌,把作家们肚子里的那点狗杂碎全抖露出来!
二十九
据说弗洛依德把自卑感是作为性心理来研究和论证的,这使我这个心理学门外汉怎么想
也想不通。
也许青春期的自卑感与弗老的学术体系大有瓜葛,那么优越感呢?精神的优越感难道来
自器官与内分泌吗?还有,老了以后呢?例如,终止了性生活五年以后呢?
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喷”公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第三次落泪,他的对于老“坎”的深
刻细腻的帮助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开花结果。关于老“坎”一直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的分
析,响当当地说出了口,掷地有声,却又飘悠悠听进了耳,落地无迹了。他的声音与他的情
感振动在空气中,又消散在空气中了。半年以后,老“坎”不但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下堕之
状反而颇有些发达。老“坎”得到了新的表彰,分到了新的房子,还被选成了一什么响当当
的“会长”之类。按照未能免俗的“官本位”眼光,套成行政级别,据说老“坎”比老
“喷”还高出“半级”来了——你说奇呀不奇?
尤其与过去不同的是,被帮助的老“坎”居然因被助而增了值。他收到慰问来信,收到
慰问电话,收到慰问礼品——从毛线背心、西洋参蜂王精一直到治疗便秘的糖衣药片。而乐
于助人的老“喷”受到了许多嘲笑责难——从下流的匿名信、老友的“忠告”直到老婆的抱
怨——就你爱多管这些闲事,瞧,多不好意思?你硬气又有什么用?别人说软就软了,说缩
就缩了回去,结果,把你暴露在第一线!
在一次茶话会上,老“喷”与老“坎”被会议组织人、名单学座次学专门家安排在同一
桌上。按西洋外交惯例观察,老坎的座位比老喷的座位要显赫若干若干。一些对老喷不抱善
意的人怀着兴灾乐祸的心情,等待着看老喷见到被自己帮助后反而升值了的老坎时的狼狈样
子。一位年轻的记者预言:有个地缝,老喷恐怕也要钻进去!
老喷照例迟到。他进场的时候照例面孔上出现着矜持的笑容,这笑容没等你捕捉住业已
消失,似真似伪,亦有亦无。全场的人没有起立,但是老坎坐不住了,他不敢不站起来,又
不敢站起来,他弓着腰伏着案在那里受罪,活像一个大虾米,活像在诊疗室等待抽脊髓检验
脑膜炎或流行性乙型脑炎。老喷从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脱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看也不看、
完全在意识流的引导下走到众人中最重要、级别与职务最靠前的几个人面前,与他们握手寒
暄……最后,他才走到自己的桌边,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老坎。老坎赶紧站了起来,差点打
一个立正。
老喷握住了早已向他伸来的老坎的枯瘦的手,半看半不看地回老坎:“是么?听说你的
孙子的屁眼边,长了许多痱子?”
老坎面红耳赤,尴尬万状。他从没有赢得过这样长时间的握手。他从来没有赢得过这样
的半不看之外的“半看”。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斯兄这样亲切的充满人情味儿的问候。他感动
得支持不住,活像是自己而不是孙子屁眼内外长满了痱子,长成了痱毒红疙瘩。他张口结
舌。竟丧失了发音功能,声带振动不起空气来。
老喷微微一笑,扬起了头,用鼻头皱折的伸展变幻表达了亲切友好。他掏出并满怀深情
地甩了一下手帕。他把鼻头鼻梁面部肌肉的皱折运动熟练地转变成一种府就的爱怜慈祥宽
宏,他给了老坎以特殊的礼遇——他打出了一个不漏气的、相当明快的喷嚏来。
随着这堂而皇之的喷嚏,老坎一哆嗦,把面前的饮料杯碰翻,水洒了一桌子,杯子落地
乒乓当。老坎当时晕厥了过去。
事后,年轻的记者用非语法的语言发表感想说:“像老‘坎’这样的人居然娶过十九岁
的大姑娘,占用了人家一生,真是奢侈浪费!”
当然,所有的记者与作家死后都要进割舌地狱。
三十
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后议论纷纷。有一篇评论堪称别开生面—
—或曰:别开生视角。该文发表在一本医学杂志上,作者是一个医院的著名皮肤、泌尿科主
任,有副高级职称。
作者充分肯定了小说的医学、临床、病史价值。肯定了小说在反映男性性疾患方面堪称
样板,具有无懈可击的真实性与准确性。正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具有经济学价值,西
蒙诺夫的《日日夜夜》具有战术学——城市攻坚学价值一样。
与此同时,皮肤、泌尿科主治医师提出一个振聋发聩的论点,即一切性功能症候,其实
都不是单方面的。他论述说,一方性衰弱就是双方性衰弱。一方性冷淡就是双方性冷淡。一
方性无能就是双方性无能。一方性失败就是双方性失败。反之,一方性满足就是双方性满
足。一方性亢奋就是双方性亢奋。一方性成功就是双方性成功。
只要不过分绝对化这种观点然后再与这种绝对化观点抬杠,像我们的一些报屁股文章作
者惯做的那样,就会发现这位医师的观念的理论意义与方法论意义。爱、怨、恨、关心、帮
助、认同、疏离、亲切、冷漠、争斗、满意、失望、安慰、清醒……这种种种种,常常不是
单方面的事情。所以中国自古就讲“反求诸己”。
就拿“老坎”与“老喷”的关系来说吧,难道只有单方面的问题吗?按照规律,作者与
读者的同情心当然在“老坎”方面。“老坎”瘦而“老喷”胖。“老坎”一介书生而“老
喷”头衔充实,退下来以后还当了这委员那顾问。“老喷”早就有了专车坐而“老坎”费半
天劲顶多要来一辆“上海”,连交通警遇到这样的车都皱起眉头。
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管理”过老坎也“管理”过老喷的伙计却对我说起老坎的一件趣
事。
在“五·七”干校时,老坎有一次去打菜。一位同病相怜的“老二坎”担任炊事员。老
二坎盛起一勺子菜,看看太多了,便摇颤了一下勺子,俗话叫作一哆嗦。一哆嗦,正好一块
精华物质——瘦肉块抖了下来。老坎痛苦地下意识地磨叨道:“哆嗦什么,就一块肉
嘛……”
老二坎也是这样一位命途多蹇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在干校就学,颇有些力比都的压
抑性,脾气便有些倔。一听老坎发牢骚,深感不齿,便再一猛哆嗦,又落下了最后两块精
华。如青年文化史学专家何新论述我国用人史上有过的“精英淘汰制”与“择劣选拔制”一
般。
老坎火了,喊叫起来:“你为什么哆嗦?你欺负人!你势利眼!数一数看,我这碗菜里
还有几块肉?”
老二坎也火了,喊道:“你多么斤斤计较!你多么小心眼儿!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
说是相反,老喷倒从没有这种出丑的表现。只不过老喷“解放”得比较早,他一解放就
把所有尚未解放的人揭发批判了一通。想不到,五年过去,七年过去,所有被他揭发批判并
表白自己早已与之划清了界限的人也都陆续解放出来了。其中不但包括老坎与老二坎,也包
括五十年代便揪出来了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有人认为老喷会有些尴尬,更多的人
认为不会。
向我叙述闹菜勺一类故事的是一位记者,贫下中农出身,青年时代讨过饭,后来参了
军。属于根正叶红之属。他说,这一类的人和事他见得太多了,文化革命撕掉了许多个大人
物的面纱,所以,不论老坎还是老喷,再讲一些大话的时候,我的这位友人说:他不信。
这样,视角的意义便超出了文学叙述技巧与文学结构的范畴。它关系到哲学——认识论
与方法论。关系到伦理道德人际关系,也关系到政治。我们是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坎与
喷,他们的相互作用到底是怎么回事。其次,坎与喷,到底哪种类型更对国家和社会有益,
有用。该不该推崇一个闹菜勺的知识分子呢?虽然他一生坎坷,令人泪下。
当然,双向关系并不意味着同质、同等、同步。更不意味着承认“此亦一是非、彼亦一
是非”的绝对化的相对主义。这篇小说不是哲学论文。而作为一篇小说,捅一捅各类煞有介
事的面孔,是颇有些幽默的。例如我们知道的名言: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动派受难之
时。这是丝毫没有疑问的。
然后把受难改成难受怎么样?汉字汉语真妙。光阴似箭,大家都老了。老喷得了骨质增
生症,血糖与血脂的检查结果都属阳性。老坎的心脏病日益严重。女秘书老田虽然没有吃蚶
子也没去上海,但医院认为她的肝功能有问题。连精神病医生也在吃安眠药,他申请提前退
休。他害怕精神疾患的暗示性。确有不止一起这样的事,精神病医生终于“传染”上了精神
病。就像写多了小说,必然会给自己的生活与事业带来小说式的虚妄。总之,有一句北京俚
语是这样表述的:
·谁·难·受·谁·知·道。
1979年8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