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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邀“外交部”几位司处长在国宾饭店二楼为他接风,饭前我俩坐在一个角落里有说有笑,非常开怀而亲切,在场采访的《中国时报》外交记者张慧英看在眼里,有感而发地问孝武:“你们看起来聊得蛮开心的,真是情同手足!”孝武立即笑笑地反驳她说:“你错了,我和章次长不是‘情同手足’,我们本来‘就是手足’!”这是孝武第一次公开而自豪地承认,我们是兄弟。
介入处理“江南案”
“江南案”改变了孝武一生,但是他私下多次坦诚地跟我说,他确实与该案完全无涉。在岛内外媒体强大压力下,他无从辩解冤屈,最後,他只期望整件案子能够早日成为过去。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我由“外交部常次”转任中国国民党海外工作会主任。一九九○年一月十五日,孝武从新加坡调升“驻东京代表处特任代表”。我接任“海工会”主任後,即密集展开海外的访视,短短几个月,走遍了所有国民党的海外总部、支部,甚至分部。出访的第一个行程涵盖了美国、加拿大和日本,从二月二十六到叁月十叁日,十五天当中走访了十五个城市。抵达旧金山时,却意外地直接介入了“江南案”的处理。
我访美各地的行程是公开的,当地华文报纸均有报道,侨胞只要稍微留意,便知道我的行踪。叁月十日当天,我在凯悦饭店突然接到《联合报》驻华盛顿“特派员”施克敏的电话,他和江南夫妇(刘宜良与崔蓉芝),在华盛顿时是多年好友,“江南案”发生後,他仍与刘宜良的遗孀崔蓉芝时有联系。施克敏在电话中告诉我,崔蓉芝从报上晓得我人在旧金山,而她就住在附近的大理市,希望我能抽空和她见个面,有要事相商。当时若只顾虑到“江南案”的敏感,我一定会犹豫或推辞,但是一想到若能协助当局早日将全案平息下来,是件好事,尤其对孝武更为紧要,於是答应在隔天离美赴日前,在饭店晤面。
第二天上午十时整,崔蓉芝准时前来,开门後,看到她身旁站着一位个头魁梧的男士,他自我介绍叫陆锵。他俩进到小客厅坐定,略做寒暄,就直接表明来意。崔蓉芝说,虽然“江南案”在台北地方法院初审她已获得胜诉,但经多方面考量,仍愿与台湾当局进行“和解”,有两个条件:一、台湾当局要对江南案表示“歉意”或“遗憾之意”;二、赔偿叁百万美元,并以 密方式进行。这是“江南案”发生後,国民党方面相当阶层负责人,第一次直接和当事人碰面。
我态度很客气,却也十分谨慎,我未多言,仅应允将她的建议和条件,完整地带回台北并向当局反映。他们离开後,我即将谈话内容做了完整的记录。
当天下午,我离开旧金山直飞东京和孝武碰面。我视察的行程十分紧凑,只在东京停留不到两整天,但保留叁月十二日晚上和孝武单独长谈。我把前一天跟崔蓉芝在旧金山的谈话内容叙述一遍,他当即赞同尽速和解,并再一次向我强调且语带埋怨地说,他从未介入该案,为什麽有人总是要把他拖下水?我看得出他心情很差,可能由於当时岛内“主流”、“非主流”的争论闹得火热,他又以公开信方式,反对自己的叔叔纬国将军,引发若干“非主流”人士的指责甚至围剿,自然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忿忿然地跟我说,他“驻日代表”都
不想做了,想辞掉一切职务,预定在当年五月二十日提出辞呈回台北。我只有好言相劝不要匆作决定,等台北政情略为平息後再议。我强调一动不如一静,他算听了进去。
从东京返抵台北,我立即把在旧金山发生有关“江南案”的最新状况,面报“外交部”朱抚松“部长”和“总统府 书长”蒋彦士,随後於叁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叁十分到“总统府”,向李登辉报告。李登辉告以“江南案”已由“外交部”签办,并批示了“一面上诉,一面和解”,赔偿金额以一百万美元为度,不能同意由当局道歉,可以考量其他方式为之,既然对方表达了和解的意愿,则可积极进行。於此,整个迟滞不前的“江南案”,注入了正面解决的动力。叁月十一日我和崔蓉芝的会面,是关键之一。
直到一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江南案”才结案。最初,崔蓉芝透过美国律师孔杰荣(Jerome Cohen)与台湾方面接触,要求民事赔偿两千万美元,还在加州法院提出民事赔偿之诉叁亿零五百美元。台湾方面於一审胜诉後,并没有“趁胜和解”之意,後来崔蓉芝向美国上诉法院上诉,和解之议也暂缓。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美上诉法院判台湾方面败诉,和解之议再兴,但并不了解对方的意图,我和崔蓉芝於一九九○年叁月在旧金山的会面,在时间点上十分重要。最後当局是以支付一笔为数一百四十五万美元的“人道恩赐金”(Exgratia Payment)给崔蓉芝,而完成“和解”。所谓“人道恩赐金”是英美法上的专有名词,也就是一般通称的“抚慰金”。
“江南案”打乱了孝武的後半生。孝武在卷入“江南案”叁年後,於一九九一年七月病逝荣总。如果没有“江南案”,他的一生怎会如此快速落幕?到底是谁害了他?或是,只因为他生长在蒋家?
父亲手绘图相赠
记得一九八八年八月八日,经国先生过世半年後,孝武获在新加坡就地由“副代表”升任“代表”。第二年的农历春节,孝武就邀我们全家去新加坡过年。他的官舍还算宽敞,我们全家五口全住了进去,他和惠媚,两个孩子友兰、友松,另加上惠媚的哥哥蔡绿峰一家人,大大小小一共十九个人,都挤在一起,热闹非凡,玩得十分尽兴。
大年初叁用过早餐後,孝武从房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样东西找我,说他有一幅多年前收藏的父亲亲手画的一幅梅花要送给我。他感性的说:“孝严兄,你身边至少要拥有一件属於父亲的东西作为纪念。这幅梅花画得很好,送给你保存。”我望望他,接过这幅画,说了句谢谢,当场让我想起了父亲,也追忆起一路走过的风雨,泪水夺眶而出,站在一旁的美伦和惠媚也被这一幕迟来的手足情深,感动得偷偷拭泪。这幅国画成了我来自父亲的唯一遗产。自从把它带回家後,就一直挂在客厅,我会把它一代一代传下去。
那天,孝武还补充说:“父亲的画,几乎全被孝勇收走了,孝章大姐和我也只有几幅;而且在父亲过世当刻很混乱,父亲在七海官邸及在办公室里的一些重要文物,都由孝勇一人收齐保管……,有些被装箱运往了瑞士。”孝武说到这些时,显然对孝勇有所误会,但他也难做干预。孝武可以从“驻新副代表”坐升“代表”,在“外交部”没有前例,当然是当局的提携;而孝勇却在父亲过世後,与当局渐行渐远,与孝武间的龃龉由是更为加深,且日趋表面化。
孤单的身影
父亲病故时,孝武到新加坡任职还不及两年,闻讯即於第二天兼程返台。抵台次日,一九八八年元月十五,他办公室林尚谦 书来电说,孝武本想到“外交部”来看我,但因“外交部”记者太多,希望我能抽空在下午一点到仁爱路叁段松树园大厦八楼和他碰面。我准时前往,他显得非常疲惫,两眼布满血丝,不停抽着烟,见面坐定後,他就直接而诚恳地问我:“孝严兄,父亲前天过世了,有没有什麽我可以为你做的事?从前我们谈到这件事,可能觉得有些不方便,以後应该坦然了。”我感受到他的诚恳,也看到他良善的本质。我更感到安慰,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在这重要时刻他接纳了我。我回答说:“在父亲生前,我和孝慈从不愿意让这件事,增加任何人的困扰或心理负担,以後也是如此。”
孝武接着说:“我们应该顾及到中国人的伦理和亲情,不知道你要不要到荣总去瞻仰父亲最後一面?”
我答 :“孝慈昨天就来找我,谈了很多,当然希望能够见到父亲最後一面,只是不晓得该怎麽进行,不能贸然前往,怕引起谈论;既然你主动提起,我很感谢,希望能尽快安排,在晚上都没关系。”
孝武立即允诺:“我会马上和孝勇联络,要他安排好後尽快告诉你。”孝武是在前往新加坡之後,和我的交往才慢慢密切起来。起先,每谈到经国先生时都还是用“总统”称呼,到他升任驻新代表後,交往更多了,感情也随着增进,不久很自然地会在我和美伦面前改口以“父亲”来称呼经国先生。
那天孝武显得异常失落,情绪更是低落到无以复加。他告诉我,元月十二日晚,他不知道为什麽几乎彻夜难眠,清晨四点就起床了,十叁日当天,他告假在家,中午去参加一个餐会,回程就接到台北传来的噩耗。他十分感慨也感伤地对我说:“以前因为身份特殊,被很多人所利用,以後这些事情可以少了。日後要怎麽走下去,我不知道,我需要思考一下;可能等丧事过後,搬到海外去住。我只挂念母亲的身体,她几乎走不动,而且有气喘。”
最後,他语重心长地要我和他联系:“往後,需要相互帮助的地方会很多,要能彼此多照应。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说,我都会尽力。”语句中,透出阵阵袭人的孤单。
孝勇告称父欲火葬
一九八五年起我和孝勇就开始接近,虽然只是断断续续,彼此相处倒也相当自然。我任“北美司”司长时,他也曾就对美关系事项, 聊间问问我的看法,包括他想知道正在美国担任“代表”的钱复表现如何等等。
当时,外界都知道他是最接近经国先生且被信赖的人,尽管他没有一官半职,只不过是中兴电机工程公司董事长,但是他每天都陪侍父亲,而且经国先生最後几年糖尿病日益严重,体力日差,到外县市的巡访也停了下来,孝武又人在海外,孝勇成了“七海”官邸内最有权势的人。当时就有传说,不少重要公文,都由孝勇亲自携进在病榻前摘要报告请示,然後再口头转述有关裁示,就算定案。大家对他无不敬畏叁分。
一九八七年钱复从华盛顿返岛述职,向经国先生报告双方关系现况,在搭机返回华盛顿前,要我向孝勇索取他私人专线电话,以便遇到紧急状况可及时联系。但当我向孝勇转达钱复的要求时,他居然要我转告,请他打“长途台”(二叁七一七一七)即可,这个电话是当时许多高层官员都晓得的一支专线,透过它就可在紧急状况下代为查出各要员的家中电话,甚至辗转直接联系到本人接听。显然孝勇并不愿将他家中电话或他自己的专线给钱复。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孝勇那时的自视了。
叫我“孝严哥”
我在一九八六年出任“外交部”常务次长之後,和孝勇的交往日益增多,我本身的表现可能是促使他改变态度的原因。我在“外交部”的工作普遍受到民众肯定,一旦形成了社会形象,我就不再是几年前可以轻易压制或排挤的了。我和孝勇在事业上更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我是谨守本分地在“外交”领域里努力,而他则是在商界发展,性质上河水不犯井水,也就容易相互接纳,进而共生共荣了。
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