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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干部”们,耳听“呼嗨”之声唱成一片,则
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干部”,也没有什
么“战士”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
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
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
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
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
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等级”。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
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
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个体”。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
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
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
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
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
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上山下乡”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
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
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
当列车进站后,除了那些将头探出车窗的人,更多的人则在互相告别。那是
很动人的场面:久握不放的双手,依依不舍的拥抱,真挚的眼泪,泣不成声的话
语……女知青的感情充分体现这一代人珍重友谊的性格色彩,她们两个、几个、
甚至十几个抱作一团,不能抑制地放声大哭。哭声在这种时刻是有传染性的。对
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们来说,是离别,也可能意味着以后永难相见。谁知生活
会不会恩赐给他们重逢的机会呢? 而他们目前又是多么需要在一起! 比任何时候
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开。
他们不要被分开! 他们心里都有些怕……
哭声一片,从车厢内传到站台上。
挤不到一块去的男知青,就放开嗓门大喊:
“赵东利,我下车了啊! ”
“你下车吧,我可没法帮你忙了呀! ”
“不用。我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呀? ”
“没什么说的了,你快下车吧! ”
“那我就下车了啊! ”
“下吧! ”
“到了上海立刻给我写信啊! ”
“一定! ”
“我下去了! ”
“你他妈快下去,还哕嗦什么呀! 一会儿下不去啦! ”
“好,我下! ……”
“哎! 你小子长点记性,往后别再顶撞当官的! 千万记住啊! ”
“记住了……”
最后这一句话,已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肃立在安全线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员,听到车厢里的哭声和告别的话语,也一
个个为之动容。他们对挑衅性质的咒骂,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广播员又开始了她那种至亲至爱的、安定人心的广播:“返城知识青年同志
们,你们辛苦了! 由于接你们的亲人很多,站台容纳不下,为确保车站的正常秩
序,我们一律不放人本次列车的接站者,请你们谅解。站台工作人员,将协助你
们出站……”
她那温良悦耳的声音,并没有起到什么安定作用。列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
到了站台上。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网兜,各种各类物件,纷纷从车窗扔出,
散乱地落在站台上。车门开处,如水闸提起。这时的列车,宛若每一节车厢都发
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们仿佛是被爆炸力从窗口和车门抛射出来的一般,片刻拥
满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员组成的蓝色“散兵线”冲垮了,裹卷走了。也将由
铁路警察组成的白色警戒线冲垮了,裹卷走了。几个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装的是面
粉和黄豆。面粉在千百双鞋的践踏之下,像石灰一样飘飞起来,造成一片白色的
粉雾,与满天雪花搅和一起,许许多多的人踩在滚珠似的黄豆上,一片片滑倒,
站台上乌烟瘴气。
潮头一般的人流势不可当地涌向出站口……
出站口的钢网铁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在这股人流的冲击下,手指粗的铁链,
铿然有声地断了!
站内站外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片无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动的骚乱,
一片骚乱的激动,升上广场夜空,震颤着,缭绕着,交织着,扩散着……
城市突然睁开它的夜眼——两只安装在车站大楼顶上的备战时期的探照灯,
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扫来扫去。它似乎想要威胁人们。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万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日子里,对每一座十一年前
将十几万、几十万知识青年欢送到农村或边疆的城市,对每一个将儿子或女儿打
发到农村或边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样严峻同样不得安宁的日子。十一年前送走
的愈多,十一年后负担得愈重。对一座城市是如此,对一个家庭也是如此。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
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
“你要住车上呀! ”
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
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
3
“姐姐! 姐姐! 孙玉蓉! ……姐姐! ……”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
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
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
是这“棉猴”发出的。
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
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 孙玉蓉! 孙玉蓉! ……”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
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 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
专列”? 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 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
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
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
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
她撞在什么人身上了,定睛一看,见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挽着,像一高一
低两块并立的太湖石。他们在寒冷中抵挡着人流的荆童。他们不呼唤,不走动,
就是那么寂寂地、互相依靠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那又瘦又高的老人,端正地
高举着一块丁字木牌。如体育运动会的引领员。木牌上面写着:“赵运祥和赵运
瑞,爸爸妈妈在这里! ”是毛笔字,笔力雄浑,看得出有很深的书法功底。老人
那张清癯的脸,在她心中留下了一见难忘的印象。那雕刀镂刻般的皱纹,那目光
凝滞的眼睛,那结霜的胡须,那双没戴手套的、高举着木牌的、无疑早已冻僵的
手……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很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替这老人
呼喊几声:“赵运祥和赵运瑞! ……”
然而她将自己这种冲动压制下去了。她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对不起…
…”从他们身边绕过,又向前走去。
在火车上,她非常非常思念家庭,思念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站着打个盹之
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
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
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
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
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
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
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
笛声……
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
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
内张望……
她再听不到那少女喊叫姐姐的尖脆嗓音了。她不由得转身寻找,见那一高一
低两块僵立不动的“太湖石”旁,多了一个“石猴”。
那瘦高的老人一条手臂紧搂着那少女的肩膀,那少女则替老人举着木牌,努
力举高……
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
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
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
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 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
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
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
你……”
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
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
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
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
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
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
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
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
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
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
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