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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当上这个主任的。我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而且在中学时还不是个成绩出色的学
生;我没有任何专长,没有任何能力。既然党内同志们抬举我,推选我做了支部
书记,我想尽我的能力把这个工作做好。你的情况我已经侧面了解了不少,我认
为你是全所首先一个应该被发展入党的人。何况你自己并非没有这样的愿望。”
两人对面而坐,隔着桌子。她的双手连同小臂平放在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
手,以坦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坐法有点特别,一只手臂架在椅背上,从脑后撑
着自己的头,使他的脸微微朝左侧仰起;另一只手臂呈“V ”形,肘端固定在桌
上,指间夹着烟。他那副样子显得相当傲慢,仿佛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说
——你干吗又浪费我的时间? 但他心里却已对她产生了小小的好感。真话总是能
博人好感的。他觉得她那张毫无生动之处的老姑娘的脸,是可以供业余美术班的
学生们素描的,取题《冰雕》,或《望着我》。
他吃不大透她那种诚恳是习惯的伪装,还是掩饰着的自信。他的经验告诉他,
党支部书记,尤其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更尤其女党支部书记,需谨慎对待。没有
新的干扰,他的日子已不太好过。
她见他固执地沉默着,疏淡的短眉渐渐扬了起来,眼睛却相反地眯了起来。
同时,薄薄的舌尖从一边的唇角犹犹豫豫地挤了出来。这就使她那张老姑娘的其
貌不扬的脸,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无声地笑了,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优越感很强的男人对一个太缺乏美感的
女性的同情。
她平静地问:“你笑什么? ”
他说:“和党支部书记谈话时不许笑么? ”
“笑我这张脸? ”
“不是。你的脸有什么好笑的? ”
“我的脸常常会使人联想到某类‘马列主义老太太’。我对我这张脸很悲观,
所以我仍是个老姑娘。”
她说得那么由衷,又说得那么不动声色,就好像收购皮货的人在谈论一张劣
等毛皮。他的心被触动了,他的手臂缓缓朝桌上放下来。使人感到挺有力度的一
个“V ”字倾倒了,变成松弛的“一”。
他无言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得养成承认事实和接受事实的习惯对不对? 不管事实是一张脸还是一
个党支部。”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说话? 他困惑地望着她,她的确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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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一个党支部的状况却可以扭转。”
“扬长避短十分重要。”
“党支部? ”
“不,脸。”
“这我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下,“不过倒愿意听听你的具体建议。”
“对党支部? ”
“对我的脸。”
她很诚恳,很认真。
他内心不安了。
“小姚,”他说,“叫你小姚没关系吧? ……”
“叫老姚也没关系。”她说,“叫我姚支书的话可就会显得你阴阳怪气了。”
“小姚,我绝没有想伤害你自尊心的意思! 真是的,我们怎么谈起你的脸来
了呢! ……”
“别那么抱歉,是我首先谈起来的。”
“对党,我是这么……”
她打断他道:“先不谈党,也不谈支部,谈谈我的脸,我洗耳恭听。”
他更加困惑了。
她平静地说:“以前还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谈谈我的脸。无论男人或女人。
真的,我的脸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是不想把它修饰得稍微好看一点儿,不是不
想使它多少具备点儿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想啊。可我太不善于了,不会,更怕东施效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扬长避短? ……“
“我那话是针对党支部说的……”他急忙解释,“那七位同志都是党员,这
是他们的长处。但他们同时又是律师,却都一起案子也没承办过,这是他们的短
处。我们毕竟不是一般的业务单位……”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成为律师的。强调干部专业化的时候,以工作性质需
要为名,一古脑儿就都变成律师了。是吧? ”
“是。党外律师同志们普遍对此有意见……”
“我不该剪这种发型吧? ”
“这……”
“老姑娘在别人眼里总是一个谜,我不希望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谜。身为党
支部书记的女人,被别人看成是一个谜很糟糕。你不觉得我古怪吧? ”
“不,不……”
“以前,我在北大荒当教导员的时候,在我眼里只有人。上级,下级,战士
;没有男人女人。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没有男人才对。男人也是女人。不,
这么说也不对。我那时不敢把一个男人看成男人,我怕男人。越怕他们,越严肃
地对待他们。那种严肃是很可笑的,所以男人们也就有充分的理由不把我看成一
个女人。
我在男人们眼里仿佛是中性的,男人们在我眼里仿佛也是中性的。
他们怕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他们会犯错误,我怕把他们看成男人我自己会犯错
误……“她耸耸肩,又苦笑了一下,”这你没法儿理解。“
“我理解。”他低声回答。
她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理解。”他重复地说,强调自己不是在说谎。他觉得她是一个未免太真
实了的女人,真实得令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的窘迫
之中他掏出了烟。
她那双叠放着的手此时才分开,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剪动着食指和中指。
“你吸烟? ”
她点了点头。
于是他赶快抽出一支烟,夹在她剪动着的两指问,并且按动打火机替她点着
了,自己也叼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悠悠地吐尽,接着说:“现在我却变了。和女人们在一起,我
总觉得别扭;和男人们在一起,反而能做到很坦率,很真
实,很放松,不管男人们是不是把我视为中性的。和女人们在一起不能,即
使她们欢迎我和她们在一起我也不能。这是老姑娘的变态心理么? “
“不,怎么能这么认为呢? ”
“我难以做到亲近女人,但却绝不会排斥她们入党。”
“我相信。”
她微笑了。
他也笑了。
“我希望你早日是一个党员并非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我明白。”
“对这一点你要比我对自己的脸有信心才是。”
“可……谁肯当我的入党介绍人? ”
“我。”
“……〃 ”我们刚才谈这个问题时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
“现在呢? ”
“现在我想请你原谅。”
“这没什么值得请我原谅的。”
“那么……我说我感激你。”
“应该我说我感激你,你必须支持我。”
“我支持你。”
“一个党支部长期采取‘关门主义’是不行的。每一个想入党的人,只要真
心实意,在今天都使我感动。我相信你入了党之后,能为我们这个特殊的社会职
业做更多有益的事。所以我首先需要你了解我。”
高傲的名声响亮的中年律师垂下了他的头,他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觉得这个
身为党支部书记的老处女,具有某种足以使男人们敬畏的东西,不仅是一种使他
这样的男人都会感到不知所措的真实。他竟希望她是个好看的女人。
“小姚……”他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阵。又退后几步,上
下打量着她说:“听着,你是不应该剪这种发式。索性再剪短点儿,吹成更利落
的女运动式。因为你的脸虽然瘦,却不显得长。那样一种发式衬着,可能会好些
……”
她问:“你有把握? ”
他说:“有。”
“那我接受你这个建议。”
“男人在这方面对女人的建议,也许比女人对女人的建议更有价值。”他的
目光落在她的鞋上,摇了摇头,“从ItlUL 搞到的? ”
“我在北大荒时买了好几双,还是托上海知青从上海买的呢。”
“穿了可惜,明天别穿了,收藏着吧。如今大概在全市也很难找到十位穿这
种带扣襻布鞋的女人了! 买双漂亮的皮鞋穿吧。哪天让我爱人陪你去选择? 她一
定会包你满意的。你不反对吧? ”
“哪儿的话! ”她一笑,“别把我看成女人的仇敌。”
“没那个意思。你三十几? ”
“三十四。”
“我四十四,整整大你十岁,完全有资格做你的老大哥。”他走近她,拍拍
她的肩,庄重地说,“其实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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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不着安慰我。”她说,“更用不着怜悯我,我也快向老姑娘生活告别
了,有未婚夫了,他时刻准备着做我的丈夫。有自己的家,有丈夫,住房条件挺
好,工作也让人羡慕,三十四岁已有十四年党龄,还是个处级干部兼党支部书记,
将来再生个孩子。一个女人的生活达到这样一般也就不错了吧? ”
“相当不错了! ”他显出几分替她感到乐观的模样。
“齐了? ”
“基本上齐了。”
“参加我的婚礼? ”
“一定参加。”
此后他们的关系并没怎样进一步密切,然而他绝对地信任着这位女党支部书
记。尽管于今两年过去了,他仍蹲在党的大门口,而她仍是老处女。她的那位未
婚夫还是未婚夫,仍忠心耿耿地时刻准备着做她的丈夫,似乎她也在时刻准备着
做妻子,却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还迟迟不结婚,还在准备什么。她经常采
纳夏律师的批评性的建议,虚心改正,在风韵方面却总不见有什么可喜的改观。
两年中在她艰苦卓绝的说服工作下,党支部总算吸收了三名新党员。三名非
常老实的,业务上一点儿也不出色的人,二男一女,介绍人之一都是她。她原先
那几位党内同志,抱怨三名新党员人党之后都不那么老实了。因为三名新党员在
需要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差不多总是站在她那一方,而她的党务工作又几乎是无
可指责的,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在改选时把她选下来。并且,那几人中也开始分
化,有两个人已经开始向她靠拢了,她在某些问题上已经足以争取多数票了。所
长、一位副所长和秘书长,都不免暗暗后悔。他们认识到了原先被他们放弃的党
支部书记一职,并不仅仅是过组织生活时的读报人,也开始是一种权力,却难以
重新夺回。
而三十六岁的老处女,从二十二岁起当过八年一呼百应的营教导员的姚玉慧,
如果说对工作还有女人的选择愿望的话,对权力这东西则早就丝毫也不感兴趣了。
权力给她造成的人生损失是太大了。办公室主任也罢,党支部书记也罢,于她都
是工作,仅仅是工作。甚至可以认为,在一个女人所应有的一切欲念之中,做好
工作乃是她的最主要最强烈的欲念。女人的其他方面的欲念恶毒地嘲笑她。她只
能靠紧紧抓住那更属于男人们的仿佛被烘制成了干货的欲念活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