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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吓了一跳,还以为听错了。人们对身边这道大堤一向敬畏有加,从来不敢打它的主意,连一锹土都不敢擅动,现在竟然有人要给炸开,那可是胆大包天的事情,不挨枪毙,也得把牢底坐穿了。老胡就想逃走,说姜县长你忙你的,我还得找我的奶羊哩。可姜黎民不让他逃走,他的目光就像两条无形的绳索,把他死死缠住。
姜黎民切近地看着他说,你看我敢不敢?
老胡说,你一个副县长扯这个,值吗?
姜黎民说,那么你敢吗?
老胡说,你都不敢,我一个农民扯啥。
姜黎民深深地笑了。就说,我琢磨了好半天,哪头大哪头小,都想得很清楚了。为了老百姓,我豁出去了。既然你不相信,那么你走你的,就是想告发,也得等我把事情做完。
我们的老胡顿时身上发冷,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一刻他明白了,得加里把他引进了一个惊天事件,这个事件只能有同谋,不能有见证人;现在就是他一走了之,日后也说不清了。
老胡说,姜县长,你再好好想想,可别一时犯糊涂啊。
姜黎民说,我没糊涂,我清醒得很呢。今天被你撞见,正是咱俩的缘分。兄弟呀,假如我真有了那一天,麻烦你常去看看我老爹,他八十六岁了,还一身的病,就我这一个儿子……
说到这,姜黎民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那泪水闪烁片刻,有一滴终于夺眶而出,颤颤地挂在腮上,效果就很震撼了。我们的老胡哪能受得了这个,正如《国际歌》里唱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他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十分感佩地说,姜县长,为了老百姓,你这么大的领导都能豁出去,我一个穷光棍,有啥豁不出去的?这种粗活不用你,小煤窑我也干过,只要你发句话就行,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姜黎民宽慰地笑了。就咬住他的话问,你能保密?
老胡说,你还信不过我?咱俩击掌吧。
姜黎民说,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跟我提吧。
老胡想了一下,便说,我想当村长!
应该说,老胡这个要求是很可笑的,姜黎民本不该笑,还是憋不住,就笑了一下。他说,兄弟呀,这个我说了不算。你再提一个别的吧。
老胡还能提出什么来呢?何况这也不是提要求的时候。觉得不提也不好,不提就显得不够真诚了。就拿眼前的事搪塞说,我是出来找奶羊的,如果我的得加里找不到,你想法赔我就行。
姜黎民没说话,他激动得两眼放光,和老胡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掣出手来,和他猛猛地击了一掌。
这天晚上,小杨村的人们麇集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提心吊胆,就像装在大笼子里生死未卜的鸡。半夜时分,猛然听得一声巨响,连地都跟着颤了。当时姜黎民就坐在村民中间做着安抚工作,听了便振奋地说,雷打隔日晴,看来,洪水就快退了。而盛兰花出来小解,刚走到操场边缘,猛然见远处强光一闪,竟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雷把大堤劈开了。
二
洪水迅速回落,危情终于解除,小杨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大堤的豁口被洪水一再冲刷一再扩大,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姜黎民负责灾后重建,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民工修补大堤,水里泥里,干得一个欢实。得加里也奇迹般被找到,它苟安在邻居的一个草垛里,吃了便睡,睡了再吃,因为多日没人挤奶,那奶囊涨得厉害,被主人乐颠颠地牵回来,竟然滴了一路奶白。
如果真像姜黎民所说,一切都很顺利,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偏偏老盛自我感觉太好,认为小杨村吉人天相,关键时刻化险为夷,没出什么大事,这和他的英明领导不无关系。就动用了很大的财力物力,杀猪宰羊,召开了一个抗洪庆功大会,会上给有功人员包括他自己发了红包,还有盖着红戳的奖状瓤子。盛大的酒宴就设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几乎把全村的成人都叫来了,摆出各家的桌子,来了一个拼圈接龙,吃出了很野蛮很豪放的绿林气氛,还招来一些柴狗等在一旁嗍骨头。
可是我们的老胡并不知道这些,锅里正馏着包米面发糕,咸菜疙瘩不用切,直接下口咬就行了。他正在等盛兰花过来捋羊奶,那是个美艳而灵动的画面,常常引发他的联想,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他想得云里雾里,巴不得也能变成一只羊。而在我们看来,老胡简直就是搭错神经,盛兰花比他小着七八岁,又是村长的亲妹子,哪能嫁给老胡这种一文不名的穷男人?何况老胡屡遭败绩,声誉一再跌落,成了全村嘲弄的对象。老盛已经委托辛成,在县城为妹妹物色人选了。老盛之所以放心放手,是觉得两个人完全绝缘,不会产生任何摩擦生电的现象。不过他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盛兰花过于娇憨,清澈的大眼睛半梦半醒的,很仰慕这个县一中的高才生。知道奶羊得加里的名字原来是因她而起的,心里就有了毛茸茸的滋味。等到老胡断断续续分章按节地把那本四五十万字的巨著一一讲完,她对他已经很崇拜了。
我们的老胡看着盛兰花的纤纤素手,心里就涌起了柔情蜜意,即景生情说,兰花,我给你破个闷儿。——开口叫妈,跪着吃咂。不是谁妈,都吃它咂。
盛兰花莞尔一笑,说奶羊嘛,我又不傻。
老胡说,我也想变成一只奶羊。
盛兰花说,你要是羊,也得是一只瘦羖子,只认死理,不得好草吃。
老胡说,我只想挨到你的手……
盛兰花的脸透彻地红了。她端起奶钵,走了几步才说,你可真是个傻子。你还在这跟我扯闲篇哩,全村的人都在吃喝,就差着你一个人,你咋就不觉味儿?
老胡定在那里,好半天不能动弹。老胡的人缘不好,那是因为老盛的人缘太好了,人们对待老胡的态度,就成了站队表态。平时就很少有人跟老胡说话,老胡只得常常把话说给得加里听。此时此刻,便折下腰来,对着峻峭(不是俊俏)的羊脸说,得加里啊,常言说,宁落一村,不落一人,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吗?狗日的老盛,就差骑在我脖颈上拉屎了!得加里是听不懂的,只是用善良柔弱的眼睛看着,看着这位孤独而痛苦的人,态度暧昧地叫了几声。
我们的老胡就拎着一瓶老白干,出现在了盛宴的现场,这就很不适宜,而且大有寻衅的意味了。老盛和南公安一桌,都喝到了面红耳赤的程度,看到老胡,吃惊之余还虚意地让着,说一块来嘛,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何况你家里太穷,铁锅都生了红锈。老胡也不答话,真就在他们中间坐下,手攥着瓶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却连那菜碰都不碰一下。
老盛看出他是负气而来,就说,胡达飞,你别驴脸呱嗒的。这可不是人民公社大食堂,人人有份;这是犒劳抗洪有功人员的。你自己咋回事,心里肯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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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41
弥天大谎
王立纯
一
阴雨中的黄昏灰蒙蒙的,一切都像挡在毛玻璃后面。老胡牵着得加里,从这个谜一样的背景里渐渐凸显出来,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小学校疯跑,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
老胡是我们高中的同学胡达飞,在学校时我们就这么叫他,他也是我们班上唯一还沉在乡下土里刨食的人。得加里是一只有着非凡经历的平凡奶羊,如果有人对这个名字不能理解,老胡就要解释说,是雨果老先生给起的。《巴黎圣母院》你看过吗?实际上,爱丝梅拉达和她的羊都还活着,就在咱小杨村里。当然,在尘土飞扬的农村谈这些,实在太奢侈,可我们的老胡就是这种人,要不然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后来老胡总是说,是得加里救了他,这也并不牵强。当时老胡还在凉炕上死睡,没听到村长老盛在大喇叭里的呼喊,还是得加里从窗子跳进屋里,把老胡叫醒的,这时大水已经舔到了屋后的障子。别人都将妇挈雏,携带细软,唯独老胡没有妇雏,也没有细软,这样逃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重要的细节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疏忽上——得加里颈上的绳子系得太松,跑着跑着,老胡觉出了不对,回头一看,得加里不见了。
对于老胡来说,得加里就是他的全部和唯一,他是不能轻易舍弃的。我们的老胡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可到了社会上就玩不转了,毕业后的十多年里,先后养过柞蚕、肉鹅、蝎子、貉子……每一次都轰轰烈烈,每一次又都大败亏输,结果越陷越深,成了真正的赤贫。特别是他还总想竞选村长,这就不自量力了。村长老盛视他为政敌,不放过任何打压的机会,他就活得很憋屈。每次同学聚会,他都想跟我们一吐为快,可每次总是那一套,我们又很厌烦,觉得他简直就是男人版的祥林嫂。得加里出现在老胡的生活里,就是缘于那天的聚会,我们十多个男同学坐在辛成的家里,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喝羊汤。那时还不叫得加里的奶羊就缚在一块案板上等待宰剥,大家推举的操刀者,就是从乡下赶来的老胡。
辛成已经是县城里重量级人物,住着独门独院,庭院很大,说得上是花园别墅。我们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看到老胡晃荡着瘦高个子走进来,走到纵深地带,看到了那只觳觫的奶羊,就停住不走了。实际上对奶羊心怀恻隐的不止他一个,可奶羊的孩子已经被做了清蒸羔羊,早就变成粪了,母亲活着,还有意义吗?
老胡说,这羊看着我哭呢。
老胡说,它还在往外滋奶呢。
老胡又说,孕妇或者哺乳期的母亲,即使犯了死罪,还得缓期执行哩,看我的面子,饶了它吧,咱们下馆子去。
我们围拢过去,都骂他发神经。
辛成说,老胡,你娶不起媳妇,也不至于弄羊吧?那可是要判刑的。
老胡说,我们村长的老婆胃弱,喝不得牛奶,正张罗换口味哩。
辛成就很惊讶,说你这种死犟筋,也学会打溜须了?
老胡说,我溜他个鸟,我恨村长一帖老膏药。我是暗恋他妹,想来他个羊为媒呢。
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老胡已经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单公子,这倒是很惨烈的事实。这么一说,我们都很支持。老盛起初并不想接受他的羊奶特供,后来转念又想,这样也好,这样老胡就彻底沦为他的长工,或者说是变相的老妈子了。老盛说是嫌他手脏,实际是怕他下毒,就让妹妹盛兰花亲自挤羊奶。老胡看到漂漂亮亮的盛兰花牵着奶羊从村子里走过,一时惊艳不已,就把奶羊叫得加里了。
此时老胡急于找回得加里,就转身往回跑,一不小心,却跟后面的老盛撞了个满怀。老胡和老盛的别扭已经年深日久,可表面上还过得去,就没话找话说,村长,你……也逃命啊?
老盛定住脚步,站在泥泞里喘息。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好跑得太张皇,便压住脚步疾行,明松暗紧,看着挺像田径场上那种扭捏滑稽的竞走。听了这话就很生气,匡正说,这怎么是逃命呢?这明明是战略转移嘛,说成是撤退,也比说成逃命强啊。
老胡就嘿嘿地笑,说怪不得能当村长,能花说也能柳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老胡的话里带着芒刺,老盛是听得出来的。不过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