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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孤男寡女-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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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闹哄哄中站起来,大声问:“你们知道大傻吗?”

这声喝问突如其来,让人无法把它和现场的场景联系起来。这帮家伙端着酒杯面面相觑,似乎我问了一个让他们不可思议的问题。

“他是我死去的一个战友,我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没有人回答,仿佛大家的意识依然停留在先前的状态。

“为死去的战友干杯!”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大家如梦方醒,纷纷站起来举杯:“为死去的战友干杯!”干完,场面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我没有再问有没有谁认识或听说过扁脑壳,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也隔一会儿就稀里糊涂地站起来和大伙碰杯。这里根本不会有人认识什么大傻、扁脑壳,更不会有人费劲去追忆关于大傻和扁脑壳的事情,这帮人根本就是找个因由每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这么放纵一下。

喝到中间,一个很有派头满身名牌的家伙大声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旁边有人用筷子敲着节奏,然后不断有人应和进来,唱歌声和敲碗碟桌子的声音响成一片,唱完,又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几乎所有部队的老歌都让他们唱了一遍。

沈汉搂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吐着酒气说:“怎么样?好玩吧?这里面有副县长、局长、师级军官,也有大公司老板,可一坐进来就他妈什么都放下了。”

说实在的,我对部队生活并没有什么怀念,不管在哪里,不管干什么,不管是自己年轻和年老,本质上都一样,没有什么是值得特别留存的。这帮已经在各个行业很有成就的家伙,刚才对我提起的一个死去的战友完全无动于衷,这会儿却很投入地唱着这些老歌,甚至可以说是深情款款的样子,让我有些迷惑。他们究竟是在怀念那段时光,还是根本就把那段时光美化成一种精神寄托?

歌声渐歇,带头唱歌的家伙站起来,大声说:“同志们,我宣布,现在开始打靶!”

“好!”一帮人乱成一片。

“打完靶有事的战友先走,没事的带着自己的姑娘,咱们在原地儿,接着喝!解散!”

沈汉交给我一把房间钥匙卡,我立刻明白了打靶的意思。虽然很久已经没有接触过姑娘,但我似乎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此刻因喝酒过多,头痛欲裂。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是归宿,我接过钥匙,踉踉跄跄地来到楼上房间,没有开灯,借着走廊的微光扑倒在床上。

我应该想起大傻和扁脑壳,而实际上,此刻我脑际浮现的是妖妖的脸。我始终还不清楚我对她的感情,我承认我对她产生了一些有别于其他姑娘的特殊的东西,甚至真的试图在她身上尝试一下爱的存在,究竟是她打动了我,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还是我因为这种孤男寡女的相处形式产生了错觉,不能确定。当她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念的东西,我和她的交欢,不是距离,而是归宿。那么妖妖呢?这个纯真的姑娘是什么感受呢?她清楚自己吗?或者她也是错觉呢?

房间的灯打开了。我的头埋在被子上,说:“不用了,你出去吧。”那个进来的小妞也许没有听清我的话,走过来,跪在地上替我脱鞋。我坐起来,想叫她出去,然而,看到她的脸,我怔住了。这是一张似乎很熟悉的脸,很自然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瘦小的瓜子脸,特别是那眼睛,大大的,黑仁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没有KTV包房小姐的俗不可耐的浓妆,穿着也很清秀。

“你是哪里人?”

“东北人……在重庆读大学。”姑娘一口东北话,当她说自己在重庆读大学的时候,有些难为情,却又为自己说出来感到轻松。

不是,不是我以为的人,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以为她是谁,连我自己也不胜了了。

“为什么出来做呢?”问长问短可不是我以前的风格。

“学费很贵。”

“我不用,你出去吧。”

姑娘微微有些失望,但并没有像其他小姐那样缠上来,点点头,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站住了,我掏出四百块钱,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接住了,居然低头说了声谢谢,出去了。我倒头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些纷乱的前后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场景在我的脑子里交替出现。一会儿是丛林,一会儿是城市,一会儿是老唐,一会儿是远处哨所的缅甸小伙,大傻,扁脑壳,古萍,妖妖,甚至是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淡出的余利和阳阳……就在纷乱的场景中间,突然出现一个清晰的信息——我想起了我刚才差点以为那姑娘像谁,是啊,大傻的妹妹,那双眼睛,大大的,黑仁占据了大部分位置。

“哥,我长大了也能穿军装吗?”

“不,他们不招收女兵。”

“哥哥骗人,哥哥骗人,电影里就有女兵!”

“咱们农村姑娘当不了女兵。”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安哥,我哥哥骗我,是吗?”那双黑眼睛看着我。

“是啊,他骗你呢,咱们玉茭长大了当女兵去。”

“哦,我要当女兵咯,我要当女兵咯。”

我想起来了,那个在重庆永川黄瓜山的乡村。探亲假,我没有回家,而是和大傻一起去了他在乡村的石屋。那个秋天,山上的茅草金黄。就在这个秋天,老爸在医院去世,部队辗转通知了我这个消息,我没有告诉大傻,第二天,和他一起踏上了回哨所的归程。

我打开房门,来到楼下包房,又有一帮家伙围在里面喝酒,沈汉也在,每人身边坐了一个妞。那个带头唱歌派头十足的家伙见我进来,冲我喊:“嘿,怎么样,那妞够爽吧?哥们以前上过,技术不错,所以介绍给你。她有没有跟你说她是大学生?”

他见我茫然地看着他,得意地说:“把你骗过了吧?哈哈,老子没有上她的当,照样把她干得哇哇叫。”

这家伙牙齿黑黄,边说边挥舞着拿着烟的右手,还在他身边的妞脸上拗了一下,满脸得意的神情。但随后他马上变得惊慌失措,因为我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的脸拉到自己跟前。

“你认识大傻吗?”

他不知所措,完全不清楚我问他这句话的用意,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认识、怎么、了?”

我挥拳在他脸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把他打到地上。

“操你大爷,你干的是他妹妹。你们他妈的干的是你们自己的妹妹!”

所有人都看着我,没有吭声,也没有人上来劝解,好像脑子已经停顿,不明所以。半晌,那家伙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地问沈汉:“他怎么了?”又看着我身后:“你有哥哥吗?”

我回头,那个大眼睛姑娘在另一个战友怀里,刚刚走进来,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心地回答:“我没有哥哥,我爸妈就我一个。”

“操!”

我转身走出包房。

我不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要发火,我他妈以前不也这样乐此不疲地和各种款式的姑娘交欢吗?难道因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就有资格像个卫道士一样责骂别人?要不你就彻底堕落,要不你就永远清高,这副谁都排斥的模样简直让人恶心透顶,比那帮家伙更他妈让人恶心。

夜风中,我走过解放碑广场,人们一群一群,表情却各不相容,他们也只是孤男寡女,因为仅爱自己。四面高楼林立,解放碑像是一具不合比例的阳具,可笑地萎缩在广场中间。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根。

大巴从高速公路下来,停靠在永川市客运中心。候车室里南来北往的人歪七扭八地坐在玻璃钢椅子上,里面混合着香烟和汗味儿,还有谁包里浓烈的海产品干鲜味道。我仰着脖子,看了看显示屏上滚动着的客车时刻表,费劲地寻找去黄瓜山最近的车次,那是十分钟过后一辆到四川泸州的过境客车。

半个小时后,客车就颠簸在了黄瓜山山脉。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车窗外掠过的都是掉光了叶子的孤独的梨树枝条。一些梨树枝条上挂着采摘后没有清理的白色塑料袋,远远看去,就像开着一大片繁茂的梨花。大概见我看着梨园的目光过于专注,旁边有个本地农民主动告诉我,这些塑料袋是梨子成长期套在果子上延长生长并起保护作用的。我向他微笑了一下,继续看着窗外。

单调的景色终于让我厌倦,我昏昏欲睡,于是告诉驾驶员,请他在客车达到一个叫尖山的地方的时候提醒我下车。驾驶员告诉我,这条公路沿途没有一个叫尖山的地方。我感到十分错愕,难道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根本没有叫尖山的地方?坐我身旁的青年农民笑了,向我说:“我也到茯苓——尖山是那里很久以前的地名了。”我再次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并很快进入梦境。梦境中,我似乎在一个晃动着的永动器上,想停止,可是怎么也停止不了。

当我和那个青年农民走下客车,走上一段山路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进入了十分熟悉而亲切的情景。眼前的一切和十多年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处层峦叠嶂,黛色的山形起伏不定,像是一个姑娘的侧影,端庄而妩媚。山路两旁是一些浓密的蕨类植物,宽大的叶面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这是一种对现状无动于衷的植物,从冬到春,并不曾有什么变化,它们完全脱离人类的生物钟,从几万年前就以这种姿势生长,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它们眼里不过是新长出而注定将枯黄的叶片。行进了一会儿,山路钻进了一片树林,全是松树,远远看过去,松针就像雾一样轻盈。路上落满了已经枯黄的松针,踏上去很柔软,让人的心也跟着陷落。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溪流淙淙地流着。

这个青年农民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只有我们脚步的沙沙声,这让我身处其中感觉十分惬意。快要钻出树林的时候,一条几尺宽的小溪流到脚边来,水的清澈让我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青年农民趴在溪边掬了几捧水扑在脸上,又埋下头大喝了几口,溪水经过喉咙的声响很大,“咕隆咕隆”,让人感到这种享受的感觉十分愉快。他站起来,打了个很响的嗝,说:“这水没一点污染,比你们城里的矿泉水还好。”我点点头,但并没有去尝试,那个味道我知道,清冽甘甜,似乎是把整个山林的味道久久地留在齿颊间。

走出树林,青年农民向我指了指山脚的几处村落:“下面就是文胜村。”然后道别,向另一条路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层薄薄的水雾中。我看了看山下那些反射着天空蓝光的水田,以及掩映在几处竹林间的村落,然后继续走在山路。

进入文胜村的土地,路旁有几个农民在悠闲地劳作,不时有人和我点头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识他们,但他们自然的亲切劲还是使我不由得点头回应。有一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我,飞快地跑了。一会儿,在通往大傻家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姑娘,我没怎么费劲就认出了她是谁,是的,这双眼睛我还认得。

“安哥!”玉茭惊喜地喊,“真是你,刚才大强说是你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刚才跑开的那个小伙子站在她的身后,带着腼腆的笑容看着我。

“你就是大强啊!长壮实了。”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秋天,一个老跟在我们后面跑的小孩的身影。奇怪,一来到这里,我的记忆就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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