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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续苦撩弦,我必定寻声而至,果然是谁家外面那盆攀墙的盛开了。人说昙花一现,
其实是悠长得有如永生。
还有那棵大玉兰树,冷香沉沉,一股一股的像涨潮。我跟天心采玉兰花,胡老
师打拳完过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做了解答,例如易卜生的
《傀儡家庭》,剧终娜拉觉悟到自己的独立人格而出走。儒家就是有问必答,如孔
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一回答清楚。是非分明,这当然必要,否则什么肯定
的东西都会没有。但也有是不做解答的,老庄常是问而无答,问而不知所答。
比方贾宝玉,与他相知的是林黛玉,然而睛雯呢?睛雯是丫头,说不上这份儿,
可个使要为林黛玉的缘故去了睛雯,贾宝玉怎么能。便是薛宝钗,他也不能去想要
在跟林黛玉两人之间取一舍一。除非是天意。大观园里的女孩们,连那位不知名隔
着花荫在泥地上痴痴画蔷字的女孩,对贾宝玉来说都是绝对的。林黛玉每想到终身
之事,贾宝玉则不能想。那么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得了的。它
唯有就是这样的,也只可以是这样的。贾宝玉以不解决为解决,没有答案。
胡老师说完问我们有何感想——他总在长篇大论之后彷佛不好意思的,搭一句:
“你说说我这话讲得好不好呀?”天心就把眼睛笑望着我,拿我仿挡箭牌,但我也
只会裂嘴笑,答不出半句感想。后来去日本,在野村家看能乐,因胡老师之故,特
别把能的面具服饰一件件取出来跟我们讲解,大约我们也是如此傻笑无言,过后胡
老师说:“大家都称赞你们,说你们没有进步少女的习气,指东问西,或像新闻记
者那样必得要发表一点见解和知识。蛮好。”
我跟天心,实在每困于我们的木讷寡言到了哑巴的程度,只好充当和音天使负
责笑声罢了。
阿城提起某女士之滔滔不休,说是“不讲话也没人会当她哑巴”。又曾言座谈
会上侃侃而论,“他们尽说,我尽听,可真理的对面呢,还是真理。”阿城这人,
真酷。
这年暑假,众人约了参加联合报首届小说征文比赛,胡老师说等小说写完开始
教我们读书。
放榜,天心上台大历史系,写小说也像她考大学,不逼到最后不拚,胡老师去
兴隆路买了原子笔回来给她,哄她快写。胡老师也像天心的爱走路、爱玩。大家去
新店来渡筏过河,竹林掘笋,往前去是莲雾林,胡老师选定一株莲雾摘将起来吃,
像只山羊。末了大家发现还是胡老师的这棵最甜,遂采了大袋走。在石头岸上合照,
冲出来看很好,父亲寄了张给张爱玲。
当时我就想《今主今世》里写,张爱玲要他选择,小周,或她。胡不肯,因说
世景荒荒,他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间也罢了。
张说:“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相片中人,凉帽,夏衫夏裤一身白,
果然是,劫毁余真,转趟来又是半生,他有这样的本领。
但当时的我们,对胡老师一面全盘接收,一面又听者藐藐似的,只顾贪玩跟谈
恋爱,非常之不用功。星期六的易经课,每讲到时局和国际形势,在我仍是政治白
痴的那个年纪,有几场谈话因为简直像听秘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次是日本内阁
和自民党中央总辞,就讲起自民党的派系,分析将是福田纠夫组阁。一次是卡特当
选总统,就解说到民主党共和党的延革与政经主张,判断美苏关系会如何。
记忆里其犀利明白,大约可比现在我们阅读南方朔的评介及每期于《新新闻》
上的撰论。又一次是毛泽东死,就指陈俄共鞭笞斯大林,但中国共产党不能,倒是
还要奉毛的牌位以令诸侯,管得半会儿用处。再一次是丁肇中获诺贝尔物理奖,胡
老师看完报纸说:即使大加速器还会撞击出新粒子也还会陆续发现新粒子但是“物
质到底仍有不可被分割殆尽的时候,粒子最终之不可分割是物质的最初,也是绝对
单位的存在,这个觉悟要有的。”
粒子分割已尽的说法,由于读过《华学科学与哲学》,不算陌生。凡胡老师无
论讲什么,听不听得懂之前,只觉好感,便是不懂的。亦喜悦受之放在那里。不但
没想过要质疑其说(像有些闻名来论学的高人),而且是根本连问题也提不出来。
往往,谈话的内容因为不懂而全部忘光了,可那谈话的气氛跟召唤,铭记在心。
的确是读胡老师书不求甚解,但真会自行去渲染。他讲国际形势,我心想啊,
孔明的隆中对就像是这样的吧,感到歆动。若散步途中他驻足用打狗棍在泥地上画
图说明,我就比赋到魏征身上,“杖策谒天子”,眼前的莫不是,可惜没有个李世
民来听应。他初来台时上书蒋经国陈言改革方案,今我湎怀史上多少仁人志士,虽
然今天看起来似乎是秀逗。一九八零年我们二次从日本返台,十分热血的夹带回来
他骂给邓小平的万言书,寄望邓的马上打天下,亦能马下治天下。我倾慕初他给朋
友的一横幅字写道:
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
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数年少项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七
十,天下事犹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几岁的郦食其,栖栖于国共之间,而张爱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经说了:
“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个困惑。阿城说:“胡先生的植物性恁
强。”
讲下放云南时,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气,层层树木和蕨类挨蹭着竞长,见到
阳光缝隙就往上窜,有杀气。的确,《今主今世》为证,五十好几的人,走走路心
有所思,仍会自言自语脱口一个“杀”字。日本坐电车,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
心热,不安静之故。胡老师人格里明显的向阳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们
那时候的年少气盛正巧合上,气味对了,一切好说。假如有谓胡氏教条,曰:“无
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这个了。
纽约的朋友跟我转述,郭松棻有段时间生病,病中只读《今主今世》而感到开
豁。
郭松棻是读书读到成精,我知他多半并不同意胡说(胡兰成学说)部份,但也
许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气打动了他的吗?
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
我于青春无悔。也像历来无数被煽动起来的青春,热切想找到一个名目去奉献。我
们开始筹办刊物,自认思想启蒙最重要,这个思想,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胡老师的
礼乐之学。刊物名称考虑过“江河”(长江黄河,以目前社会气氛来看,是个不折
不扣的大中国沙文主义。
秋天胡老师完成《禅是一枝花》后暂返日本,短笺报平安,道“江河经费十万
元(台币)可以筹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师求字未写,这趟回去得写了。一向是佘
爱珍师母管主计,调转不来时向胡老师开口,便写字给人。不久刊物改叫“三三”,
胡老师来信说,“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无,以言三才、三复、
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
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
胡老师这一来台去台,促使我们办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后我读到《台湾民
族运动史》,执笔者叶荣钟,开头写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来台,在东荟芳
旗亭做一小时演讲,因侦骑特务四布,粱讲得辞意委婉,众人细听于心。粱且作四
首七律贴座上,“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抚慰了当时多少知识分子、
诗人、遗老们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不胫而走,
响遍全岛。粱后来几天住雾峰林家,谏告林献堂叔侄一班,切莫以文人终身,要努
力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曾即席开列译自欧美的日文书籍三十余本,陆续
又开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湾面对日本统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诉林献堂,三十年
内,中国绝无能力给予救援,所以最好效法爱尔兰人的抗英,厚结日本中央顾要以
牵制总督府对台人苛政。
这位汉士使节留台两星期,走后,诸多向所未闻的新名词譬如主义、思想、目
的、计划之类,在年轻士子里大大流行起来。粱的感召,直接激发了以林献堂为首
的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十五余年间以民间之力对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势,为宣传而办
《台湾青年杂志》。当然还有台湾文化协会,短兵相接做阵地战。协会结果由左派
掌导后,林献堂等人退出,组成台湾民众党。又还是路线问题,主张民族主义文化
启蒙运动的人便又脱离民众党,另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谓“祖
国事件”,林献堂被台湾重参谋长荻洲殴辱避居东京,联盟宣布解散。
这段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因缘际会,写进了叶荣钟所著《台湾人物群像》,使
用一流汉文,精彩处直承《史记》列传。胡老师曾说:“当代史还是要当代人来写,
司马迁直写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极尽幽微。”叶荣钟撰当代事,就特有一份
鲜辣的现实感,可惜叶氏名不传焉。侯孝贤拍完《悲情城市》考虑过柏“自由大梦”,
以叶荣钟既介入又旁边的身分跟眼光来拍,多少带点想替叶氏扬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湾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识的近十几年来,由此对过往台湾历史做出选择性的记
忆、追忘、解释、或推论,也许是自然现象。台湾建国运动的史观里,对二二八以
前的台湾是毋宁只拣取了他们所要的材料。
读叶氏的书,切不切题拿来比况胡兰成与三三,是大言不惭,自我抬举了。也
实在因为物伤其类,借詹宏志的话是,不小心发出了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当时
我们绝不相信,并没有太久,我们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师,更叛别了三三。
续篇
我把一本相簿给胡老师看,贴满了国中以来购集的黑白明星照,大部份是费雯
丽,《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安娜卡利尼娜》的剧照,还有奥黛丽赫本。
胡老师像一般男生看这些是女孩玩意儿的不屑神气,很快翻完,笑还给我。我也像
一般女生的必要从对方口中听见赞美这些收藏的话语,胡老师指几张说:“以前的
人比较有个浪漫。”拾起我的词选课本翻翻,见注着密麻解释,说:“我们从前念
书不这样的。”又说:“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无师自通。”
原来他教我们读书,不过就是提个头,去看《高祖本纪》、《项羽本纪》,散
步途中间看完了吗,喜欢谁。我熟读胡老师的着述,无论如何先讲喜欢刘邦,他点
头说:“项羽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刘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样大。”同样的意思,
他读完时人写的《苏东坡传》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