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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托出了小说中的结尾处有一种清新的疑。舜帝南巡苍梧而不返,娥皇二妃登洞庭
君山望之,但见九疑山上的白云,我喜欢九疑山的这疑字……”可阳明山上白云蓬
蓬,我只有糊涂啊。
四月下旬胡老师复来台,打算五月开始著书,就连连先回信给友人,这几封信
有学生帮他拷贝留存,我得以看到。比如他两个早晨读完了陈若曦的书,回信说,
“……《尹县长》中无一篇不好,比索忍尼辛的更好。索忍尼辛的有一种阴惨,那
是俄国人的,而你文中写阴惨残酷的事亦不致使人读了心都折拢,解不开了。你写
那些人无论怎样被侮辱与侮辱,在极度非正常、非人情的环境下,也没有完全把人
心深处的正常与人情消灭,这给我很大的安慰与复国的信心。作者与书中人物生活
在一道,不是观察者,也不是肯定一边否定另一边,而是与两者为一整体,作者亦
生在其中。所以连《尹县长》里的红卫兵小张都看了不使人恨。
尹县长临刑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真是使人震动,使人深思,若看
做讥讽,或呼冤,就是读者的浅薄了。他是有个时代的大疑,想要抓住它。我年来
做思想研究,即是为要解答这个。你的文章已到了浮辞皆尽,落笔即真,中国言语
与文句之美,使我新又感激。你一定是很疲倦了,在大陆的那一段日子于你决不是
虚度。切望保重……”
他给香港新亚书院在写博士论文的晚辈信中说,“……孔子教人学诗学礼,而
后世儒者以为诗文但是载道之具,不知诗文的造形自身即是道,儒者之诗文第一不
知一个“兴”字。自宋儒又渐不知经。经是政治等的造形,他们但讲性理,不重经,
与他们的不知诗文造形之故同……诗文有一代的新风,如唐有唐诗,宋有宋词,今
亦有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而如唐钱二先生等惟知亦用语体文著述,但是与时代的文
学新风完全隔绝。 时代的文学新风是在胡适之、周氏兄弟、张爱玲……而如钱氏,
我曾对他说起要恢复读经,他表示不同意,其所以不同意的理由迂腐得使我当时听
了生气……所以我自与一班年轻人玩玩……”
他信上这样直言快语,等于责备人家的师承、所学,那人家还要不要写论文呢。
他每以人才期待对方,既热情,又严格,不松口的地方到底不松口。原来张爱玲说
他,“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是这个意思。
此间我大二下学期,不知何故想休学,从淡江下来,到士林换车上阳明山见胡
老师。士林当时正几条大岔路在整修,灰尘蔽天,棒棒糖似的临时站牌叫人绝望,
不会有车在它面前停下的。四月太阳乍热针刺人,偏偏错穿了冬天遗迹里的长袖衣
服,狼狈。 胡老师听了我说要休学,便是那样,敛容危坐起来。那神情,像镜子让
我忽然看见自己的可笑,休不休学我哪有那么认真,太夸张了。胡老师认为我还是
读下去得好,他说:“英雄美人并不想著自己要做英雄美人的,他甚至是要去迎合
世俗──只是迎合不上。”
英雄美人,一向滥腔负面的字义,讲在胡老师口中如此当然,又不当然,听觉
上真刺激。他说人生本来可选择的不多,不由你嫌寒憎暑,怎样浪费和折磨的处境,
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他提出明知故犯,不做选择,是谦逊,也是豁达。 他说你不
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你倒是要跟大家一样,一起的。
饶是他要跟人家一起,人家并不要跟他呢。四月底,院长室递一张便条来,说
是最近接获校内外各方反应,对阁下留住本校多有强烈反应,为策本校校誉与阁下
安全,建议阁下立自本校园迁出,事非得已,敬希谅察。
台湾湿热多瞌睡,胡老师原预计住半年,写成碧岩录新语,现在却收到迁出令。
当天小胡先生(胡老师的侄子)来电话告知父亲,打算找房子。正巧我们隔壁原住
的心岱和君君搬离,就决定租下来。两人找胡老师商议,胡老师去了姚孟嘉家里,
在下围棋。姚孟嘉夫妇跟婴儿若洁,是当年少数仍与胡老师往来的人家。今年姚孟
嘉好意外去世,悼记文章刊出,我才知道他的朋友满天下。
次日胡老师回纸条给文学院院长,有学生因为悲愤不平把纸条都抄了一份下来,
如今读来颇是滑稽:“仆明三十日即迁出校园,唯书籍行李须待新居安排得后搬运,
或尚滞时日,想问题在人,不在室,或不深责也。来示言“廿六日阁下在大成馆门
口,本人与阁下招呼不理”,仆与院长未有面识之雅,即在公众会场上亦未见过,
又仆途中常不注意到对方招呼,大成馆门口入众,尤为难辨,院长视若花鸟不相识,
或释然乎?”
胡老师遂下山先在我们家住了两日,待隔壁打扫干净,购置些家具搬入后,写
书,讲课,真是初意不及此。读《易经》讲到坤卦,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
安贞,吉”,胡老师开心笑。父亲说好巧,阳明山在北,我们景美居南,丧朋之后
得朋,是臭味相投聚到一起了。
《大知度论》云,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树华,时时一有,其人不见。所谓佛
世,黄金的盟誓年代吗?
又云,人身难得,直信难有,大心难发,经法难闻,如来难逢。难难,都是难。
但咱们《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张爱玲好高兴说,“怎
么这样容易就见著了!”
是啊,怎么这样容易就见著了。
黄金盟誓之书
很久以后我们谈起胡老师住在这里的日子,每每惋叹一声,“真窘啊,那时候。
要是现在……”
要是现在,随便都能出去吃顿鼎泰丰、葡苑、老饕的海鲜、晶华下午茶。进出
叫计程车,跑远玩也有车子。那时候,带胡老师小山老师到铜锣外公家,平快车不
对号,现买现上。先上了一班没发现是海线,待山线的进站,一家子急下车奔越天
桥到对面月台。胡老师撩起长袍跟跑,恍如他在汉阳逃空袭警报时。满车厢的人,
被我们硬是抢到一个位子给胡老师坐下,父母亲直抱歉说像逃难,胡老师也笑说像
逃难。第二天我们到山区老佃农家玩,黄昏暑热稍退,去走山,最末一段山棱陡坡,
走完回家胡老师叹道刚才疲累极了,魂魄得守拢住,一步一步踩牢,不然要翻跌下
池塘里。我们每忘记胡老师已七十岁,因为他总是意兴扬扬,随遇而安。母亲由衷
赞许胡老师好喂,做什么他都爱吃。没有荤菜时一人煎一个荷包蛋,父亲最记得胡
老师是一口气把蛋吃完再吃饭,像小孩子吃法,好的先吃掉再说。父亲相反永远把
好的留后头,越吃越有希望。经常,天心隔墙喊“胡爷吃饭喽!”胡老师好响亮的
答应了,马上跑过来,吃饭真是件神往的事。有人送我们火鸡,取名粉眼,放狗上
山粉眼也杂在其中跑,跑野了没回来,我们对空啸它“粉眼——”胡老师听是喊胡
爷,回啸一声“唏——”中气十足,真应了他旧写的诗……
呼鸡如呼人,凤凰亦来仪。
而胡老师事事看在眼里。一次他说:“天衣放学进门,手上拿着零食吃,五块
钱一个,你爸爸斥她买这个做什么,那么贵!但他上街给我买家具,一买六千块。
这是你们的爸爸。”
小山老师是《日本书纪》和《源氏物语》专门家,亦博知日本古今美术,在文
化学院任教,周未假日下山来玩。日本人的美感,譬如看石头,大致都会分辨得出
死石、活石,用在庭院里的石头要选活的。因此小山看我们家,恐怕只有两句词司
以形容,家徒四壁,身无长物。
那些挤放在玻璃橱里的东西,玩偶瓶罐纪念品杂什,小山说其中两件是真的。
一件鹦鹉螺,一件木刻品,穿着第一高校制服的男孩把负心女踹跌在地,取材自明
治年间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很奇隆小山不说它们好,说真,可见其余都
是赝物。胡老师对凡此俭陋皆无意见,总说蛮好,蛮好。日常聊天,屡屡比较到日
本的与中国的不同,一次胡老师说:“像你父亲这层级的小说家在日本,家里一般
很有品格的,挂画什么,端茶出来的一个杯子、盘子,吃点什么,都非常有品格。
可是你们家庭这样,也好呀。日本人常时太美,有些东西是在美与不美之上。”
我就警戒自己有耽美的危险。胡老师曾写诗赠池田笃纪,前二句“蓬莱自古称
仙乡,西望汉家日月长”,说的是初亡日本,池田替他张罗安定。后二句“惟恐暂
盟惊海岳,且分忧喜为衣粮”,豪杰性命托于一剑,他却性命托于衣粮,与众生同。
也幸亏吃多穿暖,他没有变成孤愤老人。而且他喜看女人,像阿城说的,“我亦是
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胡老师又问我们看过《游侠列传》没有,去找来看,里面有个朱家,有个郭解。
朱家也是你们山东人,许多遭厄难的都跑来朱家藏活,鲁人崇儒教,朱家以任
侠闻名。胡老师唯一算讲过张爱玲的是她的个人主义,自我防卫心,而立刻补充,
“张爱玲虽然冷淡,却是有侠情的,又其知性的光,无人能及。”他在黑板上写,
“任侠是文魄”,说朱先生小说的重量在此。
他早上过来看报,通常已写了千把字碧严录新语,也打过拳,冲完冷水澡。国
内外新闻扫扫一眼,倒是连载的武侠小说方块每天都看。假日,我们青少年往往睡
到太阳高照,起床后大家去兴隆踞吃豆浆,回程走山边,胡老师也一淘踩涧溪里玩,
虱母草开着粉红小花,说那粉红是我的颜色。跟天心下五子棋,赞天心聪明。
天心喊胡爷,我有一些踌躇,还是把自己归到喊胡老师那边,因为喊胡爷就喊
定了,再无别的可能了。诗三百篇,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
我帮胡老师擦楼上地板,被夸能干,得一句刘禹锡诗,“银钏金钗来负水”,
胡老师说:“劳动也是这么贵气。”讲到汉武帝通西域,背后是有女人桑蚕机织的
生产力做支持,其气象都写在,《陌上桑》里,当中出来的女人是秦罗敷。可这位
秦氏好女跟什么劳动楷模,人民英雌之类的东西扯不上关系。叫我们怕买本《古诗
源》,收录在中。大家挑里面喜欢的篇章读,采莲采萎,又是一番气象。念到《西
洲曲》,一句“垂手明如玉”,胡老师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真叫人高兴。
整个夏天,胡老师院子的昙花像放烟火,一波开完又一波。都是夜晚开,拉支
电灯泡出来照明,七、八朵约齐了开,上完课人来人去穿梭着看,过年似的。图书
馆小姐拿了纸笔来写生,昙花灯理姚孟嘉跟太太是少年夫妻,若洁婴儿的眼珠黑晶
晶。花开到下半场怎么收的,永远不记得,第二天唯见板凳椅子一片狼藉,谢了的
昙花一颗颗低垂着大头好像宿醉未醒。多年后,每有暑夜忽闻见飘移的清香,若断
若续苦撩弦,我必定寻声而至,果然是谁家外面那盆攀墙的盛开了。人说昙花一现,
其实是悠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