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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到家里,她落泪了。
“我早跟你说了,你偏不听!”伟白像训斥孩子一样地对她说:“现在怎么样,不但你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我也跟着倒霉!”
甘平睁大泪水朦胧的眼睛:伟白受到了连累?
“你就不想想,厂长会不追究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从哪得知的,这样一环环追查下去,你说不糟透了吗?”伟白焦虑地用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厂长说不要私下传小道消息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很严厉呢还是一般化?说话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连贯,还是一边思考一连说的?停顿多长?有没有做什么手势?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着伟白。本来厂长和她谈话时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现在却因多次的复制、定格、正负向快速倒带,而变得无法辨析了。她似乎很严厉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连贯又似乎有停顿……眼神……对了,唯有厂长的眼睛她不会忘记:很锐利很明亮,满含着理解与信任……
只是这一点,伟白会相信吗?还是不说了吧。甘平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却失去了更多的尊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消消气,不顺心的事,人人都会碰到。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我给你们讲讲我倒霉的事,愿意听听吗?”张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本属于他“长辈”的寝室。
甘平透过泪眼,看到张文那头乱钢丝似的头发,越发显得刺长,越发透着一股好斗好战的干劲。也许是自己的哭泣又长了这小子的精神。甘平对这栋公寓楼太薄的墙壁顿生万分恼火。
张文的脸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径自说起来。
你们权当听着解闷吧。自从我进了大红家的商店,买卖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店要好,全凭货。当然态度要好,像大红去站柜台之类,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实力在你经营的独家货色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货,国营商场敞开供应,我比不了,全靠从内地贩去的时新物品才能赚钱。我得主持店里的事,不可能一年到头在外采购,得经常用别人代办。最方便的当然是利用国营商店派出的采购员了。他跑外或驻外给公家办货时,顺便把我的货也购来了。当然他们不是白干,货发来后他们要提成,每个人我都请客送了礼,还有红包。他们一般都是行家,外头人熟,只要真心帮忙,我并不吃亏。他们赚,我也赚,比他们赚得更多。要求只一条:凡给公家已采购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说,给我的货,必须是H市国营商场里看不见的。
有一次,从上海发来一批“特体背心”。我想:哥们儿行啊!夏天马上就到,时令正对,国营商店里的背心,都是标准尺码,这算得上是俏货。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又肥,胸围比身长还大。更损的是数量大多,上万件,H市哪有这么多大胖子!我一脑门子是火。帐可以以后算,货可得快出手,过了夏,就更不好卖了。我和大红一合计:高价出售。
为什么要卖高价?人们对于未曾买过的新鲜物品,无从比较,一般是从价格上来判断它的好坏的。本来就没见过,价钱又低,谁还信得过?所以,某些东西,高价反而比低价好卖。广告贴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赶集似地全来了。偶尔进来个苗条的姑娘或小伙子,家里也必有心宽体胖的父母。加上大红嘴甜,跟他们说:背心谁不需要哇,又不跟外衣似的,今儿一个新款式,明儿一个流行色;再说一个也不够穿哪!这货不好进,连上海本地都不好买;今年算赶上了,明年后年谁知还有没有啊……好,胖子们还真不吝,三个五个地往回买,也不在乎价钱高,自个也挺会解释:贵是贵点,可这东西面宽,费料呢!
这样高价卖了一阵子之后,大背心终于无人问津了。H市特体背心市场已经饱和,别说今年卖不动,就是明后年也难得再有销路了。数量还大约有一半。怎么办?大红说削价处理,我说,这背心我就是烧了,也不能贱卖。为什么?前两天卖高价,现在货还是那货,就成了处理品,咱们店的信誉何在?以后就是真卖什么抢手货,只怕人们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买了。胖大叔胖大嫂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大背心,你再削价,他们也买不了几件,反倒会后悔几天前买的太贵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儿子们也得受埋怨。所以,万不可贱价甩卖。
话是这样说,五千件背心总不能让它烂在库里吧,大红急得去问她妈,我那丈母娘此刻早已无法适应多变的行情。她会的那套把红糖水往黑木耳上浇,又好看又充分量;把红薯油熬出来对到香油里卖的把戏,哪里还能用?干瞪眼想不出辙,我干脆不用她管,让她安心打麻将去吧。
想来想去,我有主意了。我买了些松紧带,找了一拨会蹬缝纫机的家庭妇女,也不要求技术怎么高,凑合着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后,让她们把每件大背心改制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条小裤权,装进印有上海商标的塑料袋封好。然后连夜写了广告贴出去:独生宝宝们的好消息!本店新到上海产精制两件套,质量上乘,做工考究,数量有限,欲购从速!第二天,年轻的父母们又一窝蜂地赶来。两件套的美观程度令他们失望,但还是实用的,价钱上我又定得低。虽说不满意,多半还是挟着一套离开了。过六一节,我又给托儿所幼儿园捐赠了一部分。就这样,大背心总算处理完了。
核算帐了。除去本钱、运费、小背心的加工费、松紧带钱以外,我不但没赔,还赚了一些。虽说赚了钱,我心里还窝着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采购员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厂家的好处,把别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销给我,并且大大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后,我给他送了最后一次礼:十件未经改制的大背心。我对他说:“你留着慢慢穿吧!也好别忘了咱们这段交情!”其实,他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穿我的儿童两件套倒合适。
是的,我常给各种各样的人送礼,我没有旁的东西,只有钱,我就用钱去换我所需要的东西。遇河搭桥,逢凶化吉,都靠钱,钱还真不负我。不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当我和他们举杯换盏的时候,想的却是抡起桌上放着的酒瓶,照他们的脑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说的那个采购员,他拿着公家的俸禄,又给个体户搞长途贩运,拿着国家压我们,又用我们坑国家,简直是吃里扒外的奸细!总有一天,我得离了这伙吃两家饭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灵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进货渠道!
张文讲完了自己的倒霉史。
甘平望着他,心想这算什么倒霉?不是最终也没赔钱吗?
“姨妈,别伤心了。不就是一级吗?长不上,以后再说。我们虽说挣得多。可哪有你们的饭碗牢靠。”大红也走进屋来温柔地给甘平宽着心。
张文却突然面对甘平,问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问题:“你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
你父亲?!甘平半天才明白过来,张文也不再称甘振远为姥爷了。
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她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生疏的字眼。父亲那一辈的功勋是不能用钱来计算的。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问父亲级别者有,问父亲职务者有,问父亲哪年参加革命哪年参军者有,惟独还从未有人问过她钱。她鄙视地看着张文,这个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简化为钱,他只用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价值。幸好尽管物价不断上涨,货币相对贬值,父亲的收入仍然是可观的。
“每月三百五十元。”
说完之后,甘平觉得脸热。这数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干休所发放的勤务费、车马费等都加进去了。对于有关父亲的一切、她从来都是引以为自豪的,今天却无端地气馁。她希望父亲的形象更高大些。
张文的表情毫无变化,他打开提包,用大家已经见惯了的姿势,抽出一沓人民币,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们答应在京为我采购货物,并随时提供商品信息,我每月将按照这个数目,发给你们佣金。”
伟白身下的沙发座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主人陡然间超重了。
这是一个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伟白想:他给了我们一个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讨价还价,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马上豪爽地定了一个最高价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你甘平难道敢挣一个比你父亲还多的工钱吗?
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显得洋洋大观。
张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伟白抑制不住的惊喜之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甘振远,我并没有输!你的女儿女婿就要成为我的雇工,我有权奖赏,惩罚以至解雇他们!从此,我将成为甘家第二代的主人。
然而,张文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真正的甘家第二代甘平,正为三百五十元积聚起满腔的怒火。
这不是一个小数字。这对刚刚为六块钱而殚精竭虑而一无所获的甘平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不同于伟白对着巨款的发神经,也不是张文强买父亲衣物时那种富有报复意味的一掷千金。如果是凭着自己的劳动去挣收入,甘平并没有清高到送上门的好事都不干的地步。但三百五十元这个数字,深深地激怒了她。为什么不是三百四十元,也不是三百六十元,而恰恰与父亲的收入持平?她嗅出了面前这个数字阴冷、嘲弄的邪恶气息。士可杀而不可辱。甘平宁可贫困如洗,也绝不会受雇于一只曾匍匐于她父母脚下的狼!
她用手指冷冷地摊开了那沓钱币。它们是新的,硬铮铮的边缘像铁板一样锐利,割痛了她的手,“张文,请把钱收回去。你是叫着姨妈走进我的家门我才接待你们的。你认为凭了你的钱,当你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你就变成我们的少东家了吗?你在我父母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在我这里也同样买不到。”
一个为六块钱愁眉不展的女子,竟把张文精心策划的方案搅得露了底。
张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愣怔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甘平确确实实只想要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六块钱,而不会接受数十倍于此的他的赏赐。怎么?我的钱就不是钱了吗?!他于满腔愤懑之中又感到无法宣泄的凄凉与悲苦。无论他怎样奋斗,怎样抗争,甚至怎样富裕,他永远是下等人,永远得入另册,永远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不!这是不公正的!终有一天,这道鸿沟会被填平!
他看到了甘平微微颤粟的苍白的嘴唇,知道她是真伤了心。这个此时显得非常虚弱的女子竟使他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不管怎样,生活证明:他显示出了较甘平他们远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运筹这种实力的自由。他完全没有必要自卑,双方的距离在以飞快的速度缩短着。只是甘平是从空中降到了地面,而他正从深渊浮起!
想到这些,张文心平气和起来。老一辈的事自由历史去评说吧。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