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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我穿上自己的薄袄,洗漱后,正襟危坐,专注地盯着书桌上的镜子整理面具。
他静静看了我半天,得出结论:“嗯,你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一定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
“你……”
“我很高兴。”
“……”
“这么凶狠地盯着我干嘛?”他闲闲补一句,“我是替你高兴。你终于战胜了……呃,恐惧,把他也成功地拉进了你的兄弟阵营。我再帮你注解一下,这个他是阿玉。”
我笑起来:“容珩,你今天的话真多。”
“没办法啊小非,我不想做为你的好兄弟。”
“容珩!”我恨不得把他浮在脸上的虚假笑意全部抹掉。
“喂喂,别过来!自从你病好后,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你小恶狗似的乱闻什么?”
“你身上的薄荷味呢?”
“洗了。”
?
“傻了?没了薄荷味就不理我了?原来你是闻香识人。”他似乎受了伤害,“亏我还打算响应你昨夜的提议:扮成某人去吓人。你不会已被我吓倒了吧?看看,眼神都直了。”
“你……怎么变了?”
“不喜欢?那我恢复本来面目吧。”
他眼底寂寞漫上,脸上的笑意褪去,如流云裹住了阳光,瞬间清冷了七分。
我坐回椅子上发呆。
“小非?”
我叹口气:“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傻对不?与人相处,我向来只凭自己的心意。我的老师曾说我迟钝,看不到他人的心意。其实人家对我好,我哪会不知道?尤其是经历一些事情后。可是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意识不到。”
“怎么?”
“你是对的,我恨不能大家全是兄弟姐妹。”
“所以你在……装糊涂?”
“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容珩突然害了鼻伤风:“小笨蛋要变成大笨蛋只怕不容易了,因为他已经在长大。”
“……”
他笑着把我的头发揉成乱稻草:“这样子最适合你,篷头小子一个。走吧,骑马还是坐马车?”
马车。
张浩将军府。
府上管事听说我们是南山书院的,问也不问,便把我们迎进了一间偏厅。
进去一看,深研班的差不多全到了。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什么,见了我们不约而同一愣。
“穆非,听说你将进宫去做……做……”林东亭无视容珩,拉着我就问。
“穆非,我想办法帮你逃出去。”张淼似乎下了决心,又横了顾惟雍一眼,“全是死孔雀的爹!哼,装什么圣人,我看纯是沽名钓誉之徒。”
顾惟雍脸色白了又白,不自在地看了看容珩,转对我:“穆非,我再去求我爹。只是宁王他万一又要我代替怎么办?”
“不如我们一起去恳求宁王……或者去找简相试试?听说他也来了。”
我心中既热又不安。这一切,本是恶作剧,不想却令他们这么担心。还有顾惟雍,此时看他,也别有一种可爱。
顾惟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中一亮看向容珩:“你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容珩神情淡漠:“没有。”
张淼大喊:“容珩,你怎能这样?!”
“容珩——?”门外传来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转眼间人已走了进来。
明于远。
热流刹那自心底扩散,飞升;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向他跑过去。
花好月圆
相逢何处梅花好?
容珩站着没动,只是微转了身子看向明于远,面容无波无澜。
明于远居然一下子就自众人中辨出了容珩,他静静看了看容珩的眼睛,微微一笑:“很好。”
容珩也回他一个微笑,仍然不说话。
他们这看似很平常的招呼,为什么我看在眼里,会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偏厅里或坐或站着的人,全愣愣地,看着明于远发呆。
深海蓝的袍服,清透深邃得如同雪线之上的亘古原天。衣服质地极佳,绣工亦极佳。有风吹进,衣上淡青混银色的团云纹仿佛全都舒卷流动起来,直令人怀疑下一刻,这些云就会从衣服上逸出,流向青空去。
慵懒全不见了,他负手而立,站得笔直,本来就修长的身材这一来更加挺拔。极俊逸的面容,眼神深而远,只有嘴角一抹笑,中和了他身上的气势。
犹如高山,有些伟岸不必用陡峭来彰显;如大海,有些深沉不必借惊涛来表现;如天空,有些力量不必借雷霆来宣告。
有些慌乱,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这样的他,如此陌生,如此令人面红耳热心跳不休呼吸紊乱。
如此令我想盯着他不放。
想狠狠地扑过去抱紧他。
想……
可我却鬼使神差般,拉了容珩的手:“我替你介绍,他是……他就是……”
他二人的目光齐齐集于我身上,我没由来地一惊,嘴边的话竟然变成了嗫嚅:“……我忘了。”
他二人又齐齐一愣。
笑意迅速自容珩眼底漫上来;
明于远却是嘴角直颤,那抹笑开始水纹般扩大再扩大,最后他好不容易克制了,却头疼般闭了闭眼睛。
有笑声从我身后传出,不过短促得如同火苗才点上就被吹灭了,只余淡淡青烟游丝般在空中浮动,消散。
我更加尴尬。
“顾惟雍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认识这……这位?”张淼的高嗓门居然低了五分。
“学生见过明国师。”
是瘦猴林东亭,他似乎想盯着明于远,又不敢,只是兴奋得两眼发光。
深研班其余诸人,一下子全站直了,衣衫摩擦声如长风过林,籁籁籁地响起。
明于远朝他们微笑一颔首:“诸位全是南山书院的吧?幸会。”
神情从容谦和,仪态是无懈可击的优雅。
这样的姿态,竟也是我从前不曾见过的。
他们似乎也被他的风度深深吸引了,全都笑得既明亮又腼腆,却挤挤挨挨无人说话。
哼,这家伙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就这么冷不丁地冒出来,害我毫无准备,一会儿容珩他们肯定会笑我是个笨蛋,而且还是趋炎附势的那种。
我暗地里撇撇嘴。
等我们独处时,一定也要他尝尝这尴尬滋味。
“这位是?”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正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似乎对我有意见?”
他们一下子全盯着我。
我忙笑着朝他一躬身:“岂敢岂敢,学生见过明国师。”
“嗯,这一声叫得真亲切。这位容珩,是你的……?”明于远仍然微笑着,却盯着我的眼睛。
“他是我书院里认识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是……”
“朋友?最好的?”
容珩淡淡凉凉:“怎么?明国师有意见?”
明于远来一句:“你说我该不该有意见?”
顾惟雍却突然冒出来:“明国师有所不知,穆非他喜欢容珩……或许是喜欢容珩的家势与钱财。容珩不知从哪儿把他找了来,来……”
张淼打断了他:“死孔雀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你惹的祸还小吗?穆非本来就是喜欢容珩的。如果不是你那装圣人的爹,穆非他可能会被送到宫中去做……做那个吗?”
明于远唇边的微笑似乎没减,而他看向我的眼神令我不自觉一瑟缩。
我忍不住辩解:“我没有喜欢……”
可这话还没说完,容珩淡淡凉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脸上表情也淡凉,似乎连他身上的温度也凉了三分。
说了一半的话变成:“容珩,我是喜欢你,但不是……”
容珩微笑起来,接了我的话音:“小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我,不是我的身势。”
张淼他们顿时起哄:“冰山容珩终于被穆非融化了。”
“哈,太好了。穆非你很不简单啊,容珩这样的人都抢得走。”
明于远看看容珩,又看了我一眼,犀利之色自他眼底一闪而过,快得我以为花了眼。似乎他只是一直微笑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
我暗中羞恼,却又没法当众辩解。
难不成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明于远,你别听他们的,我喜欢容珩,但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喜欢”、“我喜欢的是你”诸如此类的话?
容珩他听了会多难堪?
再说,这些私密的话怎能当众说出?就是二人独处,大约也不好意思说的吧?明于远他应当是了解我的心意的,有些事何必宣之于口?
像我,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与董以仁会有什么牵扯。
正在心中纠缠不休,明于远看我一眼,已转了话题:“听你们话音,这……穆非是要被送进宫中去了?这是什么回事?”
他们七嘴八舌解释起来。
我松口气,容珩似乎一直在看我,他漆黑的瞳仁静如潭深如潭,一瞬间我有个错觉:他清清楚楚地了解我刚才的所思所想。而他也因为这了解,才会如此黯然神伤。
虽然他一直是微笑着的。
看着这样的容珩,那种极奇异的熟悉感又冒上来。
……
周围突然静下来,回过神我才惊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原来那苍白而惊慌的声音是我低喊出来的:“……阿玉,你……我……”
我站在这偏厅之中,一时恍惚得如梦游。
目光茫茫扫过去,全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窗纸上的阳光跳跃着,外面幽禽自在啼鸣,声音清脆而欢悦。
远处有箫鼓歌吹,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婚礼作最后的演练。
婚礼……
十年前宋言之的那场婚礼,那个婚礼上哭闹着要嫁给大将军的倔强孩子哪儿去了?
我是谁?我在我的真实里还是在我的梦中?
窗外一树梅花已开到极致,十年前曾有一个小孩曾折过一枝,笑嘻嘻递给他新拜的老师。
那个老师当年十八岁,衣衫都雅,年少高位,笑得春风般,风华无限。
十年,小孩渐渐长大;绿竹环绕的书斋里,白衣如雪的少年自书中悄然抬头,看着他的老师。
偷偷出神。
那人意态潇洒,于乌木书案前一目十行地批着公文,却突然抬头,似笑非笑:“简非,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我很久了。”
很久了吗?
流水十年,花开花落,弹指惊春梦。
如果没有倦勤斋,没有后来出现的阿玉,没有他的执着与步步紧逼……
书斋里静美的时光,那样的日子似乎可以持续二十年三十年直至永远。
“你只是不想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得去承担不想承担的一切,责任,义务,以及……情爱。”
想起容珩昨夜的话,头似乎更昏了,只觉得举目茫茫然如坠浓雾。
“穆非?你傻站着做什么?”
“小乌鸦,你发什么呆?”
“……”
看了很久,才看清了他们。青春洋溢的脸庞,明亮有神的眼睛,强健有力的四肢,用不完的精力……踌躇满志。以为只要一旦走出书院,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可以青云直上睥睨天下……
我笑起来。
多美好的青春时光。
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的美好都在前方等着自己。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目光是明净的,未来的路是自由与宽阔的。
直到……
张淼上前推推我:“你傻了不是?别怕,不愿做内侍就不去。我们都可